深淵中的降臨
吳楚科幻小說新作《未來入侵》作為《暮星歸途》的姊妹篇,同樣關注到老齡化問題,但兩部小說展現出不同的面相,也折射出不同主題思索。不同于《暮星歸途》中對于南山星球老人群體的刻畫,《未來入侵》聚焦到個人的命運與情感,以時空穿越的設定,繪制了有關衰老、死亡、文明入侵等諸種未來圖景,借由數字化生存、文明深淵等科幻場景,探索幽微復雜的人性,并最終將愛作為拯救世界的法寶,表現出獨特的人文關懷。
數字化生存
《未來入侵》中的人類處于一個充分發達的后人類社會。隨著基因工程等生物科技以及計算機技術的發展,改造人、非生物人、機器人管家、智械保安、AI保姆已成為稀松平常的事物。在哈維拉看來,我們“都是理論化了和編造的機器與有機體的混合物;簡單地說,我們就是賽博格。”賽博格和元宇宙分身成為后人類的主要存在方式。當然,元宇宙的設定,在科幻作品中并不鮮見:《神經漫游者》中的莫莉、《桑尼的優勢》中的桑尼、《奪魂者》中的尼爾森都將自己改造成了超強賽博格;《分裂矩陣》中,機械派和基因派為取得人類未來的控制權爭戰不休;而《玻璃迷宮》《橙色倒數》等小說中,人成為精神存在。
元宇宙的充分發展,給未來世的人類帶來了無盡便利。借助于虛擬城市服務器,用戶可以隨時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所有的建筑規模、NPC都取材于當年的真實數據。借助于計算機程序,用戶在一念之間便可以創造出實物。“我”登錄元宇宙后,腦海中剛浮現出目的地,便出現了一架大疆公司隼41型的單人飛行器。最重要的,元宇宙不僅允許人以數字元身的狀態存在,更提供了數字永生的可能。所有人都如《未來戰警》中一樣,擁有完美健康的軀體,甚至死亡后還能在元宇宙實現意識永生。用戶既可以在生前自己授權上傳意識,在元宇宙中復活,也可以由家人代為上傳,以紓解思親之痛。而22世紀的齊,正是通過元宇宙輿論管控、信息推流算法的研發,掌控了全球的喜好,營造了一個無邊無際的數字牢籠,由此成為世界最大傳媒公司的CEO。也因此,元宇宙的登錄數據,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個人隱私。“在元宇宙,我的愛好,我的性格,我的一切思想,都暴露在服務器內。”
然而,世界數字化后失去了浪漫與神秘,也失去了愛。全面數字化的生活,帶來了無盡的便利,但最終消除的是對于世界的實感。當人類永生,一切持存都顯得微不足道。遠離死亡的威脅后,人如神一般永在,卻也失去了對于時間、大地、美、愛等的感知。在語冰去世后,齊制造了擁有實體的AI智能伴侶,“她的肌膚材質、說話聲調、性格特質,都和語冰一模一樣”,這樣的語冰能提供短暫的安慰,卻無法彌補齊心靈與愛的空缺。也因此,齊在擁有了一切完美替代品后,仍然執著于回到21世紀與真正的、肉身的語冰朝夕相處。對于肉身的渴望,是后人類社會數字化生存境況中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文明的深淵
《未來入侵》的底層邏輯中,有著《三體》“黑暗森林法則”的影子。在零道德的宇宙設定中,處于黑暗森林的各個文明人人自危,一切的意義都沒有高于生存,活下去才是道德正義。同樣的,《未來入侵》中,不同時空等級人類文明之間的侵略也是黑暗森林法則的一種形變。
未來世的人類社會,科技高度發達,衰老被攻克,癌癥可以治愈,人可以長生不老,但戰爭迫使未來世的人們尋求新的棲居地,由此就產生了降臨派雄心勃勃的“七偉人”計劃,通過向下殖民的方式實現文明的躍遷。這不僅是宇宙史的全部,事實上也是人類歷史的投射與縮影。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先進文明總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發起了全球的政治、經濟、文化殖民,這種入侵帶來一定的文明之光,也給被侵略者帶來了永久的創傷記憶。“七偉人”計劃匯集了22世紀各行業頂尖的頭腦,商人、政客、科學家、程序員、殺手、醫生,他們通過降臨的方式取代21世紀“舊我”的身體,實現身份的完美轉移,并借助于未來世高超的科技知識改變現世的發展速度,實現文明的殖民,并且在此基礎上實現文明的躍遷。
“七偉人”的降臨計劃給21世紀人類帶來了生存危機。不過,更大的恐怖懸擱在不遠的未來。在更高維的宇宙,也即24世紀的人類文明中,一個更為無情的指令早已下達。作為一級宇宙,為了維持全宇宙的熵平衡,他們制定了恢宏的宇宙清除計劃,培訓了星球“園丁”,這些園丁乘著時空飛船清除所有的四五級宇宙。對于未來世的人類來說,前世的人類無異于花園里的臭蟲,而清除這些文明痕跡,不過如掃除一粒微塵一般,不足介懷。這種宇宙達爾文主義最終導致24世紀之后的人類的滅絕。在吳楚筆下,當宇宙文明的圖景徐徐展開,它所呈現出來的,并非歡樂的烏托邦樂園,亦非充滿希望的藍海,而是一世又一世的冷酷的生死之爭。這樣一個荒寒的場景,包含著作者對于人類歷史的深思。
愛的救贖
《未來入侵》里面雖然有諸多炫目的科技想象的加持,但小說內在核心更多落在了對于人性的探索上,這種路徑,正是作者一貫所擅長的,既表現出作者對時代敏銳的洞察力,也蘊藏著作者深厚的人文關懷。
小說中,齊楚在21世紀經受了非人的磨難,對人性徹底失望,他靠著頑強的意志存活下來,成為全世界最大傳媒公司的CEO,并組織發動了殖民地球的“七偉人”計劃。深究這一計劃的背后根源,不難發現正是出于對幽暗人性的絕望。吳楚一方面搭建出極端的文明生存試煉場,批評人類文明主義;另一方面,在死神降臨人類文明時,他又展現對道德的溫情,希冀延續人類文明的火種。在小說中,既有“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思,也有對人文主義的回歸。小說在破壁與回歸、黑暗與救贖之間跳蕩游移。而最后為這種絕境帶來轉機的,便是愛,愛成為拯救世界的法寶。楚出于對語冰深沉的愛,為了治愈語冰的絕癥,一步步陷入齊精心布下的陷阱中,面對種種威逼利誘,也從未放棄過拯救語冰的初衷;即使是冷酷無情、百毒不侵的齊,一生最大的軟肋竟是女兒念冰,甚至在危急關頭為救女兒而死去……不同于劉慈欣塑造的冷硬荒寒的宇宙圖景與人性暗穴,吳楚在探測文明黑洞的同時,也對人性葆有了想象,傾注了充分的溫柔與善意,他最終選擇了相信人類,相信人類之愛足以拯救、彌補一切偏失。而彩虹的命名,也暗含著鮮明的隱喻意味,它預示著在文明危機面前,唯有愛才能拯救人類,它是暴風雨之后的希望。
《未來入侵》譜寫了一幅恢宏的未來圖景,吳楚借由量子力學、時空穿梭、元宇宙、大腦移植、賽博格、平行宇宙、文明等級等的科幻設定,探索數字化生存、文明的圖景與人性的邊界,小說既宏大又細膩,在科技與人文、理性與情感、想象與現實之間實現了完美融合。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特聘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