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風云錄》
《兒女風云錄》
作者:王安憶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
ISBN:9787020189328
上海地方,向來有一類人,叫作“老法師”,他是其中一個。
仔細考究,大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舞廳開出日場來了。窗戶用布幔遮嚴,擋住天光,電燈照明,于是有了夜色,還有違禁的氣息——舞會的內心。日場結束至多兩個鐘點,夜場開幕。白天的人氣還沒散盡呢,油汗,煙臭,茶堿,瓜子殼上的唾液,飲料的香精,胭脂粉,也是香精。窗幔依然閉著,但因為外面的暗,里頭的燈亮穿透出去,一朵一朵,綻開綻開,然后定住不動了。
這類日夜兼營的舞廳,多是設于人民公園的舊茶室,關停工廠的廢棄車間,空地上臨時搭建的棚屋,菜市樓頂的加層。從地方看,就知道它普羅大眾的性質。日場的客源以本地居民為主,退休或者下崗,因為有閑;晚場就成了外地人的天下,大致由兩部分構成:民工和保姆。價格也是親民的,五元一人,男賓買一送一,可攜一名女客,還有更慷慨的,女客一律免票,沒有女伴的也不至落單,初次見面,總要買些飲料和零嘴。無論怎樣的舞廳,都是交際場,場面上人不能顯得慳吝。所以,最后統算,不賠反盈,漸漸地,一生二, 二生三,蔓延開來,成為常規。很快,女多男少,性別比例又失衡。那些女賓們,伙著同鄉人小姊妹,自帶吃食,孵著空調,看西洋景,占去大半茶桌。沒有生意做事小,主要是形象,舞廳,即便普羅大眾的舞廳,也要有一點華麗的格調吧,現在好了,一派俗俚。然后,就出現了一種人物,師傅。師傅是跳舞的高手,他們以一帶十,只需交付一點費用,一杯飲料的錢吧,飲料是舞廳的標配,同時,也是可見的利潤,一杯飲料,可與師傅跳一曲。再淳樸的人,舞廳里坐上一陣子,也會躍躍欲試。音樂所以被古人視作教化,專辟一部“樂經”,此時顯現出實效。師傅的帶領下,村姑們一個個起身離座,邁開了腳步。
老法師就從師傅中脫穎而出。
頂上的轉燈,掃過黑壓壓的桌椅,零星坐了人,也是灰托托的。不意間,閃出一張森白的臉,線條深刻,面具似的凸起,就有瞬息的延宕,即湮滅在影地里,等待下一輪的光。人們知道, 老法師來了。
通常是下午四五點鐘,午眠的人醒來,再度過假寐的時辰, 拖拽著白日夢的尾翼,懨懨的。勿管舞場論不論晨昏,生物鐘這樣東西,已經潛移默化成定勢,所以,還是生發影響力。原始的時間里,午后的一段就最曖昧,它既是凌晨,白晝開始,又像是子夜,走進黑天。更別說舞場里的人工制造,企圖模擬永恒,結果是混淆,生物鐘弄不好反而添亂。其實是透支,向夜晚借白晝,白晝借夜晚,借了不還或者多還。舞場里總是亢奮和頹靡兩種情緒并存,此消彼長,就是證明!可是,老法師來了,情形就不一樣。他自帶時間,一個獨立的時辰,誰也不借,誰也不還, 氤氳中開辟出小天地,小小的生機和小小的循環。
給師傅的是飲料,老法師的是酒,威士忌,白蘭地,金酒。就算是這樣的舞廳,遠遠望去,像瓦礫堆,墻上紅油漆寫著“拆!拆!拆!”,屋頂和墻縫,流浪貓在野合,一包包垃圾從天而降,可也有威士忌白蘭地金酒。在吧臺里的架上,勿管真的假的,瓶子上貼著標簽,曲里拐彎的拉丁字,寫著古老的年份,從未聽說的酒莊,至少一瓶有貨,那就是老法師的特供。有時一人獨資,有時幾人合資,買下來,理所當然,享有貴賓級別,優先做老法師的舞伴,也可以叫作學生。
和老法師跳舞,生手變熟手,熟手呢,變高手。腳底生風,眼看著隨風而去,打幾個旋回到原地,臉對臉,退而進,進而退。場上的人收起舞步,那算什么舞步啊,讓開去!場下的人,則離座起身,擁上前,里三層外三層。場子中間的一對,如入無人之境,疾驟切換的明暗里,人脫開形骸,余下一列光譜。瞬間一剎那,回到形骸里,再一轉瞬,又沒了,有點詭異呢?然而,倘若掀起一角窗幔,透進亮,一切回復原形,他是他,她是她,眾人是眾人。無奈遮蔽得嚴實,那鬼魅劇越演越烈,進到異度空間,仿佛回不來了。正神魂游離,舞曲終止,老法師將舞伴送到原位,石化的旁觀者動起來。
音響送出慢步舞,人們紛紛上場,舒緩地搖曳。這樣,老法師垂著手,半合著眼,對面人也是,身體沒有一點觸及,可是心心相印。他幾乎不動,可是全場和著他的韻律。轉燈放緩節奏,不那么晃眼,這樣,我們就能看他仔細。他呀,至少一百八十五公分,又穿一身黑,目視更要高上三公分,抽出條子,細長細長,頂著一張臉,懸在半空。不僅因為白,還因為立體,就有占位感,拓開燈光的浮塵,兀自活動,打個斤斗,倒置著,再打個斤斗,回到原位,也是駭人。倘若離得近,好比與他舞伴的間距,看得見細部,眼窩、鼻凹、下頜中間的小坑,染了一種幽暗的青紫,刻畫出輪廓。舞伴心怦怦地跳,不是駭怕,是震驚,似乎將要被攫住,攜往不知什么地方,卻又閃過去,放了她。不知僥幸或者遺憾,也讓人震驚。燈光亮起來,眼前金箭亂射,箭頭上帶著一點魂,夢的余韻。就像中了魅,到舞場不就是找這個來的?唯有老法師才給得了這個!
舞廳外面,甚囂塵上。撥開厚布簾子,后面是門,雙重的隔離,才有那個譎詭的世界。走下一架鐵梯,原本是高爐的上料斜橋,拆了賣了,輾轉到這里。透過踏板的空當,看得見地面,夜市將要開張,排檔的攤主亮了燈,支起煤氣罐瓶,砧板剁得山響,桌椅板凳擺開一片。后面的水泥房子里是菜場,魚盆里咕咕地打氧氣;生蔬底下細細噴著水霧,蔫巴的綠葉菜又硬挺起來; 豆制品的木格子大半空了,散發出醋酵味;熟食鋪的玻璃窗里,顏色最鮮艷也是最可疑:蠟黃、醬紅、碧綠、雪紫。好了,沿街的飯館上客了,大鐵鑊的滾水里,翻騰著整只的蹄髈、豬腳、腔骨、肋排;小罐湯在灶眼上起泡;一人高的籠屜里,一層五花肉,一層花椒面,一層炒米粉;酒甕剪蠟開封……這里有一種綠林氣,來的都是好漢!
誰想得到,煙熏火燎里,那一具集裝箱似的鐵皮盒子,盛著的聲色犬馬。白日將盡,霓虹燈還沒亮起來,燈管拗成的漢字:維也納美泉宮、羅馬天使堡、凡爾賽鏡廳,陷在暮色里,蓄勢待發,等候閃亮時刻。鐵匣子的焊縫,不小心透出一點動靜,轉眼讓汽車喇叭聲攪得更散。遠近工地的打夯機,水泥攪拌,吊塔三百六十度掉頭,也來湊熱鬧,這城市開膛破肚,廢墟建高樓。芯子里的小朝廷,終究敵不過外面的大世界。舞曲和舞曲,樂句和樂句,休止符、附點、延長音的漸弱、跳音和跳音之間,搶進來熗鍋的油爆;車轱轆碾過路面的坑;銅舀子打在缸沿;嬰兒的啼哭,女人的碎嘴子——細碎卻綿密,見縫就鉆。可是跳舞的人,是做夢人,叫不醒的。看他們迷瞪瞪的眼睛,微醺的樣子,甜蜜蜜的飲料,肌膚的若即若離,分泌著荷爾蒙,哪里經得起老法師的手,輕輕一推,你就滴溜溜轉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