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亦農:吾師守仁
初識張守仁是我的學兄田增翔介紹的,那時他在《十月》雜志社當編輯,當時雜志剛發了我的一個中篇小說頭題《孤島》,我正興奮著,當接到樣刊時,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而田兄也從沒與我打招呼,我甚至都不知道稿子會在他手里處理。我記得我們在學兄陶正家里大醉過,他都沒告訴我我的稿子在他手里。當時內蒙古文聯為慶祝內蒙古自治區成立四十周年組織了春之聲筆會,找了當時有潛力的內蒙作家寫作品,并找來全國的刊物編輯當場選。那時開筆會就是寫稿子、改稿子,而雜志社的編輯和組織者都在現場看,現場決定去留,被選中者與未被選中者,自然有風光無限的或灰不溜秋的,我一直屬于后者。這次《孤島》被選中了,卻是被白雪林看中了,他也是筆會作者,剛獲全國小說獎,出手謹慎了,也就不輕易往外拿東西了。我讓他幫我看看《孤島》,他看了,并提了多出修改意見,我覺得很好,稿子改得亂七八槽,白雪林說我幫你抄吧,抄著抄著,白雪林激動了,對同參加筆會的鄧九剛和路遠喊:我敢保證,老肖這次成了。雪林總愛激動,文人風骨盡現。后來稿子被薦了出去,說是給了《人民文學》《十月》這樣的名刊,實際上也是有棗沒棗打一竿子,興許打著了呢?有點沒譜,但大家也挺高興。后聽說白雪林要從通遼調《草原》當編輯,他說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處理《孤島》,我聽后非常高興,但也覺得這事兒有點遠,心中還是有些忐忑……
我的稿子不知怎么被田增翔選出來的,然后在刊物選題會上拿了出來,被當值的主編張守仁看中了,而且決定放在頭題發。后來,還是我愛人的醫院同事在報紙廣告上見到的,還拿給我愛人看。我愛人下班后告訴了我,我恍如做夢一般,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初秋,那正是文學的年代,億萬人都做著文學夢的年代。文學像扇著翅膀的小天使,走進人們的夢中。《十月》那時是中國最有影響的文學刊物之一,能在這個文學刊物上發表文章,是我這個沙漠里的文學青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當我收到樣刊時,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現在這個讓無數人敬仰的刊物上時,我已是熱淚滾滾,那是一個虔誠的年代,文學滋養著我們,文學引領著我們。那時我們有個共同稱呼叫文學青年。浪漫而又熾熱,是八十年代文學青年的標配。我記得王蒙、李準等一些文學大師受當時的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書記周惠、區政府主席布赫之邀,來鄂爾多斯考察,我和那么多文學青年被警察攔在警戒線外,踮著腳一睹這些文學大師們的風采。八十年代為何讓人這般懷戀,就是因為我們的頭上有文學的陽光閃耀。
記得有位青年作家給我講過,他來開筆會時沒有路費買火車票,拿了本《十月》在火車上讀,而查票的乘務員姑娘只掃了他一眼,便放過了他。可能是讀這種雜志的人不會逃票吧?我開玩笑說,你應當繼續往下發展,然后演繹成火車上的愛情故事。忽然那位青年作家火了,握著雙拳吼:我雖然貧窮,可我的心中有文學之光閃耀,我的富有你無法想象,大海,藍天,還有無窮盡的陽光……
他的眼中有淚花閃爍,我無語,我為自己的渺小而慚愧。這就是我們的八十年代。這天,我在辦公室上班,忽然隔壁有人喊我,小肖接長途,北京十月姓田的找。我躥了過去,果然是田增翔在找我,他告訴我,他們主編張守仁覺得我有潛力,想來內蒙見見我。我當時激動得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只是說好好,太好了。我在呼和浩特接上了張守仁,那時鄂爾多斯高原既不通飛機也不通火車,我們只得在呼市見面了。張守仁是個剛過五十的中年人,卻早是譽滿京城的名編,《十月》雜志的創始人。守仁六十年代在《北京晚報》時就編《三家村》,與鄧拓吳晗,廖沫沙打過交道。八十年代的當紅作家的稿子大都過過他的手。他為人謙和,溫文爾雅,卻在抓稿子時下手快又準,八十年代的著名作家大都能講出他抓稿子的動人故事。他確是名不虛傳的編輯家。張守仁在文壇已是個傳說,當時無數大作家都是從他手上飛出的。他開門見山給我說,《孤島》寫得不錯,圈點之處就不說了,你還是能寫的。可你現在這篇寫河路的篇幅太短太擠,它的容量應是個大中篇,要有七萬字。我大驚:還要加五萬字啊,他笑了說:我們對好稿子是不嫌長的。我來就一件事,要和你重新結構結構這個作品。于是田增翔去了他插隊的地方訪友,我和守仁在交通廳招待所里關了三天,確定了這個大中篇的結構,我倆討論得昏天黑地,興奮無比。張守仁對我說,你兩眼有光,思路不錯,放開了寫吧。我當時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等田增翔訪友歸來,他倆要回北京,我非要讓他們去趟鄂爾多斯高原看一下成吉思汗陵園。于是,我去找交通廳領導借了輛吉普車,去了成陵。結果到那天成陵正接待慶祝內蒙古成立四十周年中央來的代表團,離老遠道路就戒嚴了,成陵連遠觀都看不見,守仁哈哈笑著說:下次再看。并與我約定,十天后拿著改好的稿子上北京找他。他走后,我真的拼了,最多一天手寫出一萬五千字,還發動鄂爾多斯的文學青年奧敏、張秉毅等人為我抄稿子。十天后,七萬多字的中篇小說《紅橄欖》寫成了,我帶到北京見了張守仁,他們為我安排了賓館住下,而且是個單間。這是我活了三十多歲,第一次出門住單間。守仁開玩笑地說:十天拼了七萬多字,你還沒散了架,看來身體不錯。三天后,張守仁找到我說,稿子編完了,很棒,已定六期頭條。天爺,對我來說這是什么樣的1987年呀,《十月》一年連著發了我的兩個頭題中篇小說。這就是我的中篇成名作《紅橄欖》,稿子發出后,我都驚呆了,這期二條竟是我最敬佩的一位身居高位的大作家的作品,為推一部好作品,張守仁有著什么樣的氣魄和膽識啊,我一下領略了啥叫編輯家!在一些重要段落,有守仁的重要改寫,我這才知道一篇稿子的編發,有編輯多么重要的勞動。《紅橄欖》發表后,馬上《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國內一流名刊立即進行了轉載,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立即進行了廣播劇改編與播出,北京電影制片廠購買了版權,并把我接到北影進行劇本創作。我是一夜成名,我感謝守仁,守仁卻說,是你幫助了刊物,這事讓我想起就鼻子發酸。第二年夏天,守仁又來鄂爾多斯繼續朝我索稿,我倆結伴轉遍了鄂爾多斯高原,曾因雨天路阻被截在一農戶家里,那時毛烏素沙漠沒有一寸油路。我們就借宿沙漠里一農家住了兩天。我們睡在土炕上,談論一部中篇小說的創作,引得農家上高中的兒子問你是肖亦農吧?我說是啊。我說他是北京十月的張守仁,那家人高興地說我家來貴客了,竟然殺了一只羊燉上,那晚我吃了此生最難忘的一次燉羊肉。守仁還拜訪了我在毛烏素沙漠工作時認識的一家牧民,我們同牧民全家吃了羊肉面條,守仁聽我講了我與這家牧民的故事,感慨地說,你生活在鄂爾多斯高原這座文學富礦里,真應出無數好故事。他又給我邀了一部中篇小說,這就是當年秋天發在《十月》上的小說《灰騰梁》,并馬上被《小說月報》轉載,一年期內能在《十月》連發三個中篇頭題,算是在八十年代文學大河里蕩起過浪花。那次守仁還提醒我要注重環境文學,說他和幾個赫赫有名的文友辦了一個《環境文學》雜志,希望能得到我的稿子,鄂爾多斯肯定是一座富礦。后來我轉入了生態文學寫作,而且一干就是多年。我創作了長篇報告文學《毛烏素綠色傳奇》,在人民大會堂舉辦的研討會上,年近八旬的守仁慷慨激昂為生態文學呼吁,讓我感到文學的不老青春。當得知我魯獎獲獎時,守仁給我打電話祝賀,并興奮地說要請我吃飯。當我來北京領獎時,守仁特意請我吃了烤鴨,那天很少喝酒的守仁,喝了不少酒表示祝賀。那天我才知道,守仁竟然是軍人出身,曾是一名雄糾糾的老兵。過去,我只知道他是翻譯家、編輯家和散文家。他送過我翻譯作品,是屠格涅夫的散文集,他曾為我不懂外文、不能接觸另外一種語言的精深而遺憾。
光蔭荏苒,去年秋天接到守仁的一個電話,他哈哈笑著說要過九十大壽了。我和老妻忙帶著兒子肖睿過去祝壽。壽宴完畢,我和守仁聊天,他忽然問我父親走時多大,我說九十二歲。他說好壽,仁者壽。他笑哈哈地說,我也快走了。我心中一驚,忙說咋會呢?他沖我道:咋不會呢?守仁老伴說快說點別的吧,我們又聊開了文學,他又鼓勵肖睿,你要找到文學的根,肖睿連稱是是。那天,守仁是那樣精神飽滿,風采煥然。
今年五月的一天,我忽然接到守仁女兒張帆的電話,說她回國了,照顧病中的老父親,說他父親住院好長一段時間了。我說我咋不知道呢?她說我爸爸這人一輩子不想麻煩別人。他昨晚說起了你……我說你啥也別說了,馬上把醫院地址發給我,我立即打車趕了過去,我住大興,他在昌平,一南一北,隔著百十里呢。當我趕到他的病榻前時,他已經昏迷不能語了。張帆說肖大哥來看你了。我立馬抓住他的手,我感到他的胸脯子在起伏,嗓子里泛起一咕嚕聲,心電監視儀也有大起伏,醫生說老爺子心臟真頑強,我抓住他的手,大叫守仁,我來看你了!
我緊緊抓住他的左手,張帆抓住他的右手,我倆呼喚著,我直看到心電儀成為一條不動的平線。我知道,守仁走了,這個對我來說亦師亦兄的老人真的走了!這個把我從泥沙中揪向文壇的恩師永遠地走了!
三天后我去殯儀館送別守仁,看到他靜靜地安臥在花壇中,我從鮮花圈中摘了一把又一把花兒輕輕蓋在他的臉上,目視他靜靜遠行。你與文學同在,守仁吾師!
(肖亦農《吾師守仁》刊發于《光明日報》2024年12月27日第15版,發表時有刪節。經作者授權,中國作家網發布文章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