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靠的寫作必須由始至終沉浸在一種誠實感之中。而這種誠實感依賴于你對自己的切身經驗的書寫,而不是虛妄地書寫其他。
的確,經驗對我們的寫作是非常珍貴的。在某種意義上說,經驗是我們的感官,是我們的記憶,是我們的心靈,甚至是我們的生命。許多作家寫作的資源主要來自經驗。然而,也有一部分作家的寫作不依賴經驗,他們去了經驗之外。
我的寫作,起初也走經驗寫作的路子,而且以農村題材為主,《通腿兒》《繾綣與決絕》《君子夢》《天理暨人欲》都是這樣的作品。我曾說過,只有農村和農民,才能引起我深沉而持久的創作沖動。然而在2003年,我完成了“農民三部曲”之后,想法卻改變了。
我不愿在經驗寫作中繼續晃動一張模糊的面孔。我發覺,我們中國人,尤其是上世紀50年代的中國人,生命經歷都太相近了。那些政治運動的暴風驟雨、那些饑餓貧困的艱難歲月,我們都一起走過。我們寫著同樣的生活,做著差不多的思考,不約而同地拿出了不謀而合的作品。因為經驗相似,作品也是千篇一律。同質化的生活導致同質化的作品,是當代文學的一大癥結。追求作品的異質化,追求審美的陌生化,就成為我的一種強烈沖動。
我也不愿讓我的作品在一個平面上滑行。“農民三部曲”之后,我還有好幾部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說構思。但我思考再三,覺得自己如果這樣寫下去,至多是在一個平面上滑行。這是我最不愿意的。我明白,一個作家的藝術生命是有限的,所以,要珍惜自己的藝術生命,不能浪費,不能揮霍。在有限的生命長度內,要挑戰自己,給自己的創作不斷樹立新的標桿,增加新的難度。
所以,我在2003年決定,將寫作轉入宗教文化領域。我注意到,當代中國內地的長篇小說,寫當代藏傳佛教的已經不少,但寫當代漢代佛教的似乎沒有,于是,我用4年時間寫出了《雙手合十》。隨后,又用4年時間寫出了反映當代道教文化的《乾道坤道》。
我以為,經驗之外的寫作,應該在四個方面下功夫:
首先是讀書。對于經驗之外的寫作,讀書有著格外的意義。為了寫《雙手合十》,我讀過100多本與佛教有關的書籍,包括佛經、高僧著作及其傳記、禪宗公案、佛家儀規、佛教史等等,做了幾十萬字的筆記。舉例說,我通過讀一位當代高僧在圓寂前10年的日記,了解了他的修為,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心靈,以及時代變遷在他心靈中的投影。寫《乾道坤道》也是如此,我通過閱讀了解了道家學說、道教歷史、高道事跡以及當代道士生活。
其次是探訪。為了了解傳統文化在今天的存在形態,也緣于強烈的好奇心,我一次次走進寺院,走進道觀,與僧人道士們一起上殿、吃齋、打坐、勞動,全面體驗他們的宗教生活,知曉他們的所思所想。我以我的真誠以及對他們的尊重,與一大批出家人結成朋友,走進了他們的生活乃至內心世界,得到了豐富的寫作素材。我覺得,經歷了對這兩個領域的采訪,今后什么樣的采訪也不再是難事。
接著是思考。佛教文化、道教文化,都承載了極其豐富的文化信息,蘊藏了人類對于宇宙、生命以及人類未來等重大問題的思考。作家表現這些領域,必須站在人類學、社會學、哲學的高度,對宗教現象、教義做出自己的判斷與理解,寫出深意與新意。譬如,《雙手合十》的主人公是一位有修為、有追求的青年禪僧,我讓他最后提出了“平常禪”的主張。《乾道坤道》的主人公在美國參與人類基因測序,而后回國成為職業道士,把科學與宗教放在一起思考。這些“高難度動作”,在讀者中間引發了好評。
最后是情懷。我認為,要寫好宗教文化題材,作家的情懷至為關鍵。你可以不認同教徒們的信仰,但是你一定要具備宗教文化特有的悲憫情懷,要充分認識人世間的苦難、思考人類的煩惱所在,讓作品釋放出善意與良知,讓讀者感受到心靈上的撫慰。這不僅是一個作家的職業道德,更是對宗教文化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