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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

    http://www.longdeke.com 2013年02月20日11:42 來源:中國青年報 郭建光
    隨父母來到西安的梁莊女孩,在城中村的巷道里寫作業。隨父母來到西安的梁莊女孩,在城中村的巷道里寫作業。
    在西安蹬三輪車的梁莊老鄉在西安蹬三輪車的梁莊老鄉
    梁  鴻梁 鴻
    在青島打工的梁莊老鄉租住的房屋在青島打工的梁莊老鄉租住的房屋

      關于故鄉,有兩個人的形象,學者梁鴻揮之不去。

      一個人是小柱,梁鴻的堂弟,比她小半歲。兩人相交甚好,兒時常一起玩游戲。16歲那年,他們的人生軌跡卻分了岔。梁鴻讀書、工作,而后考取名牌大學的博士生,留在北京發展;小柱則從那年外出打工,10多年后,他回到家鄉,昔日“活潑、健康、陽光”的小伙子已經奄奄一息,沒過多久就離開人世。

      另一個是黑女兒,同村的小姑娘。這個女娃剛出生不久,父母就外出打工,把她留給奶奶撫養。9歲這年,黑女兒被村里一個老頭多次猥褻。但最后此事不了了之,因為奶奶怕影響孫女的聲譽。奶奶甚至不敢將此事告訴自己的兒子,擔心兒子和老頭拼命。

      “這兩個人就像兩個隱喻,表明我的故鄉、故鄉的人正經受著巨大的哀痛。”梁鴻說。

      早在兩年前,梁鴻為故鄉“梁莊”寫的《中國在梁莊》一書中,就記錄了生活在故鄉的人的哀痛。隨后,她用兩年的時間,記錄在外謀生的梁莊人。在梁鴻看來,原本,他們是到城市“尋找《圣經》中的‘奶與蜜流淌之地’”,但是,很多人收獲到的卻是哀痛。

      在即將付梓的《出梁莊記》一書“后記”中,梁鴻寫道:“每個生存共同體、每個民族……都有這樣的哀痛”,“哀痛不是為了傾訴和哭泣,而是為了對抗遺忘。”

      農民進城后,并沒有“去農民化”,反而“被農民化”

      2011年元月,梁鴻回到故鄉“梁莊”,著手收集在外打工的梁莊人的聯系方式。在她的書中,梁莊這個杜撰但“其實非常真實”的地方,是河南省鄧州市一個普通的村莊。

      半年后,她在父親的陪同下,到西安采訪調查。這是她的第一站。此后,她還陸續到鄭州、呼和浩特、廈門、青島、東莞等10多個城市尋訪。

      在西安,梁鴻見到了15個梁莊人。他們有的在那里蹬三輪車,有的賣菜或做其他的小買賣。

      搜集資料的過程中,發生在另一個城市的一則舊聞吸引了她的注意,說是“三輪車夫耍賴致交通癱瘓3小時,萬余輛黑三輪成××市頑疾”。

      這原本是一則司空見慣的報道。如果不是內容與三輪車夫有關,她完全可能一掃而過。

      報道指出,××市交警支隊認為,他們的一次常規執法,遭到三輪車夫的抗法,引來數千人圍觀,致使市區某路交通癱瘓3個小時。該市有一萬余輛無牌無證三輪車,且呈現出集團化、信息化和暴力化的趨勢。三輪車橫沖直撞,嚴重影響市民出行安全,成為該市交通管理一大頑疾,還成為嚴重危害社會穩定的一個社會問題。報道還寫道,有政協委員建議,該市已進入堵車時代,應當全部取消市區營運三輪車。

      當梁鴻拿著這則舊聞,去和在西安蹬三輪車的梁莊人討論時,她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

      “凈胡扯。”一聽到報紙這樣評價三輪車夫,不少老鄉抗議。他們紛紛向梁鴻倒苦水。

      三輪車夫出入的地方,多是人流集中、貨物運輸忙碌的繁華地段。早先,三輪車不用上牌照,也沒有人向他們抽稅。后來,三輪車多了,政府要求辦執照,然而執照有限,很多三輪車夫只能當“黑戶”。

      針對“黑戶”,政府一直在治理。時間長了,逐漸衍生出一個產業鏈。按老鄉的邏輯,這個產業鏈由“黑狗子”、“搶劫”和“托兒”構成。

      “黑狗子”不是警察,也不是其他執法人員,卻被當做有執法權的人。比如協警、治安員等都是類似身份與職能的人。

      “搶劫”是指“黑狗子”將“黑戶”三輪車罰沒的行為。

      完成“搶劫”這一步后,“托兒”上場了。

      “托兒”,是指與執法部門有緊密聯系的人。三輪車被罰沒后,車夫就找到“托兒”,付一定的酬勞,由“托兒”把罰沒的三輪車要出來。酬勞接近三輪車價的1/4。

      梁鴻的記述中,車夫與“黑狗子”經常發生摩擦,有時甚至會有暴力沖突。有一次,一個梁莊老鄉的三輪車被幾個人扔到車上,欲強行拉走。老鄉不干,死活護著車,但最終他被戴上手銬,車還是被拉走了。

      “托兒”的電話號碼,幾乎被每一個三輪車夫存在手機上。老鄉打電話給“托兒”。不久,“托兒”回話,說他太犟了,對方不同意還車。后來,他聯絡了50多名老鄉,站在交警隊門口,高喊“還我車子”、“還我天理”的口號。最終,交警隊還了車,要他交了100元停車費及罰款。

      “像這樣的沖突很多很多。每聽到一次,我就感覺深深的哀痛。”梁鴻緩緩地說道。

      除了執法部門,當地的很多居民,對這些外來打工者,也沒有表達出尊重。“你一個臭蹬三輪的”,“你一個臭賣菜的”,都是常聽到的話。

      因此,梁鴻又聽到了老鄉們為維護尊嚴而打架的故事。當他們的尊嚴受到挑戰,有時甚至就是為一塊錢的事,都可能發生打架行為。老鄉們輕描淡寫地描述一次次的打架事件,梁鴻卻聽得心驚肉跳。

      她還聽到,為維護尊嚴,有些農民工會采用下跪等“恥辱”的方式。

      而在她的記憶中,故鄉的這些人,大多敦厚老實,在故鄉生活得從容自在。

      她在書中如此思考老鄉們的變化:“在規則、懲罰和羞辱之中,農民變為‘暴民’和‘惡民’……最后,它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和一種象征。”

      “農民進城后,并沒有‘去農民化’,他們的農民身份一再被別人強調,反而‘被農民化’。文化的喪失,伴隨著自我的喪失。”梁鴻總結道。

      她贊賞法國社會學家孟德拉斯《農民的終結》一書中的一句話:“農民的終結?這樣帶著點遲疑,也更審慎。”她把這句話寫在書中很醒目的位置。

      他們生活在城市中,但又“與城市無關”

      梁莊的韓叔家,這些年陸續有人到內蒙古謀生。

      先是女婿到了內蒙古,隨后女兒跟著過去。接著,兩個兒子“投奔”女兒。再接著,韓叔夫婦,以及一些親戚陸續過來。目前,這一大家子聚集在呼和浩特市。

      女兒朝俠住在市區一個環境很好的小區,居室面積有150多平方米,裝著灰細花紋的大理石地板,橡紅色實木家具和實木門窗,看起來很是“有品味”。

      朝俠的女兒就在呼市出生,前幾年解決了本地戶口。她正在讀高中,說著標準的普通話,但幾乎能全部聽懂老家話,盡管她回老家的次數寥寥無幾。

      在呼市待了10天,梁鴻觀察到,出入朝俠家的,幾乎沒有本地人,多是梁莊的親戚和老鄉。朝俠丈夫的應酬,也多在同鄉之間。正是在這個環境中,朝俠的女兒才練出了聽懂家鄉話的本領。

      梁鴻問過朝俠,她是否有當地朋友,是否參加當地的一些活動。朝俠給她的回答是,有朋友,但少有深交,也很少參加當地的活動。

      “這個城市與我無關。我是河南人,我是梁莊人。別人不帶我們玩。”朝俠的話,讓梁鴻深有感觸。

      其實,無論在哪個城市,甚至在梁莊所屬的地級市南陽,無論她的老鄉住在豪華小區還是破舊民房,梁鴻都有一個感覺,她的這些老鄉,很難融入他們所在的城市。

      “他們是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這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V·S·奈保爾的一句話。梁鴻將這句話作為書中一章的題記。

      她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她在梁莊生活多年,28歲考取博士生,踏進北京讀書時,陌生感“油然而生”。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閑暇時都和老鄉們一起度過。她甚至還寫了一篇小說,描寫她對北京這個城市的陌生。

      博士畢業后,梁鴻留在北京工作,結婚生子,在北京擁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各種活動圈子,她的這種陌生感才稍有減緩。

      但直到今天,如果有人問起梁鴻是什么地方的人,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梁莊人,而不是北京人。正如她在《中國在梁莊》一書的前言中寫的一樣:故鄉是她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那里不但有她多年的記憶,還有母親的墓。

      實際上,大多數從梁莊走出來的人,與她的境遇有天壤之別。

      當她跟著老鄉,穿過一條條巷子,到達他們租住的破舊房屋時,她能從當地人的眼神中讀出“警惕”。在故鄉則完全不一樣。有人走進家中,無論穿著如何,主人都會熱情遞上一碗熱騰騰的大碗茶。

      “我的穿著還算體面,別人都對我這樣。我能想象得到,要是我臟兮兮的,他們對我一定特別排斥。”梁鴻說道。

      網絡上曾流傳的一幅圖片,也讓梁鴻唏噓不已。一個穿著不講究、甚至有些臟的農民工,坐上公共汽車后,沒敢坐在空著的座位上,而是選擇坐在自己隨身攜帶的編織袋上。“他用屈辱的方式來保持自己和城市的距離。”梁鴻說。

      梁鴻和在西安謀生近20年的虎子有一段對話。據鄉親們說,虎子掙了很多錢,但他“打死也不在西安定居”。

      “都在這兒20年了,在這兒待的時間和在梁莊都差不多,還不算是西安人?”

      “那不可能,啥時候都不是西安人。”

      “為啥不住這兒?”

      “人家不要咱,咱也沒有想著在這兒。”

      “那多不公平啊,憑啥咱就得回去?”

      “啥公平不公平?人家要啥有啥,要啥給啥。城市不吸收你,你就是花錢買個戶口也是個空戶口……分東西也沒有你的。連路都不讓你上,成天攆……”

      通過對生活在10多個城市的梁莊人的觀察,梁鴻得出結論,她的這些老鄉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多是依托老鄉、親戚關系輻射發展。老鄉帶老鄉,親戚叫親戚,慢慢地,熟悉的人都湊在一起打工生活。就如同在城市中,復制了一個個梁莊。他們生活在城市中,但又“與城市無關”。

      梁鴻調查過北京西苑的河南賣菜村、牛欄山鎮姚家村、青島萬窩子等梁莊老鄉的聚集地,發現均是如此。有人一張羅,一會兒就能叫來不少梁莊人。

      “這是一個‘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人的社會。”這是費孝通《鄉土中國》中的一句話,梁鴻鄭重地將它作為書中一章的題記。

      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歸他所有的東西就越少

      梁莊外出打工者中,進入工廠的也有不少。

      2012年元旦,梁鴻在鄭州碰到一個同村人。他曾經在一家著名的臺資工廠工作過。

      她如此描述這個年輕人:他是一個很酷的年輕人,深陷的眼睛,目光逼人,突出的光亮的前額,頭發剃得很短,幾乎能夠看到青色的頭皮。

      這個年輕人叫梁平,話很少。長時間接觸后,梁鴻才打開他的話匣子。

      在那家工廠,梁平是生產線上的一名普通工人。梁鴻在書中寫道:

      “在說到工作身體不能動時,梁平扭過身,頭低著,把兩只胳膊撐在桌面上,胳膊、手腕一動不動,雙手也不動,只有大拇指和食指飛快地纏繞著,‘你看,就這樣,一個動作就幾秒鐘,來回不停,完全和機器一樣。往一個槽里插零件,其它身體的哪個部位都不能動。’他的表情夸張、僵硬,就像一個沒有知覺的、肢體呆板的機器人。”

      “這不就是卓別林《摩登時代》的翻版嗎?”梁鴻嘆息。

      這個年輕人還說,在工廠時,屬于他的時間很少,除了吃飯時能和工友說幾句話,別的時間,不是工作就是睡覺。工廠有籃球場等一些體育設施,工人也沒時間玩。

      她問過梁平收入。年輕人告訴她,在這個工廠,先是3個月的實習期,實習期過后,是6個月的考核期。在這9個月中,如果不加班,一天工作10小時,一個月只能拿到1200元的工資。

      梁鴻在調查中發現,梁莊人所在的很多工廠,目前只按國家規定的最低工資標準發工資。

      “我實在熬不下去了,沒干夠9個月就跑了。都說這里工資高,那是加班加點干出來的。”年輕人告訴梁鴻,“你去試試,在機器跟前,一動不能動,連口水都顧不上喝。人被機器控制了。”

      說到這里,梁鴻才明白,這個年輕人的沉默,是在機器前形成的。事實上,這個年輕人很健談。

      “這不和馬克思描寫的一樣嗎?工人沒有自己的時間,拿著最少的工資,他們的生活只有工作,工作,工作。”梁鴻一連串用了3個“工作”,來強調工人的生活。

      年輕人在不斷敘述,梁鴻腦子里卻想到了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一段話:“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他自身、他的內部世界就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就越少。”

      她把馬克思的這段話,也寫進書中。

      類似梁平的人,梁鴻還遇到不少。在廈門打工的丁建設就是其中一個。

      這是一個“哀愁的、憔悴的、失去了某種主體意志的形象”,“大大的黑眼圈,黑眼圈里是巨大的哀愁”。他經常在晚上步行40分鐘到一個工友聚集的地方,但很少說話,很少參與活動,只是翻翻報紙,看看其他人打球。有時他什么都不干,瞇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晚上9點多,他再徒步走回工廠。

      丁建設給梁鴻描述了一個黯淡的人生:廈門與他,他與廈門,始終沒有任何關系。他想找對象結婚,沒有可能;他想漲工資,沒有可能;他想交朋友,沒有可能;他想找到光亮,光亮離他還很遠。

      梁鴻在北京舉辦過一次工友座談會。她發現,打工者,尤其是年輕工人,對自己的未來“相當迷茫”。

      “將來結婚,把孩子留給家中的父母,兩個人繼續在不同的城市打工。”這是梁鴻聽到農民工說得最多的對未來的打算。

      梁鴻請教過廈門一家電子公司人力資源部主任,問他工人的文化生活是否能得到有效的推進。對方坦率地告訴她:“非常非常難。”

      這名人力資源部主任曾鼓勵年輕的工友,尤其是高中畢業生報考自學大專,并負責購買書本、幫助擇校等具體事務。他還經常請一些愿意做公益的大學老師或專業人才給工友培訓、做講座。但3年下來,他這個自考班的學員從20名減少到5名,只有一名拿到了畢業證。

      “工人流動是一個原因。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工人工作時間太長。一天10多個小時工作,下班誰還有精力讀書?”主任告訴梁鴻。

      目前,這位主任的自考班已經陷入停滯狀態。

      離棄村落的人們流浪很久了,許多人說不定死在半路上

      青島是梁鴻最早定下來要去的地方,但是,她又幾乎是最晚去的。到了最后,她甚至“有些害怕,有點膽怯,有點軟弱”。因為就是那個城市,讓她的堂弟、也是她兒時的伙伴小柱,最終丟掉了性命。

      小時候,她和小柱經常玩一種“沖撞游戲”。兩隊人馬,每一隊的小伙伴都緊緊地拉著手,相距幾丈遠,高喊著:

      大把刀,

      耍得高,

      你的人馬任我挑。

      挑哪個?

      挑XX。

      XX是某個小伙伴的名字。被挑的這個人,就拼命沖向對方的隊伍,如果將隊伍沖散,就把對方的一個小伙伴領過來,作為自己的隊員;如果沒有沖開,自己就留下。梁鴻通常緊跟小柱,因為小柱是隊里的“常勝將軍”。

      但小柱從青島回來后,一下子就軟下身體,倒在床上,再也起不來。梁鴻一直想搞清楚,是什么導致小柱死亡。

      2011年10月下旬,梁鴻來到青島。小柱原來在這里的電鍍廠打工,用氰化物為金屬表面去污增光。氰化物是一種劇毒。

      在老鄉的幫助下,梁鴻走進一家電鍍廠,很快就領教氰化物的厲害。她在書中描述道:“一進到車間門口,一股巨大的蒸汽浪潮沖我而來。這蒸汽濕度和濃度很高,呼吸一下,就像吸進去一塊冰冷的厚重的濕氈,塞住鼻孔和嘴巴,有猛然窒息之感。”

      進到車間深處后,“空氣濃度似乎更高,有顆粒之感,像在河里游泳嗆水時吸入滿腔的沙粒,每一次呼吸都像嗆到什么東西”。而鼻腔,有“金屬的質感,硬、澀、銹”。

      梁鴻觀察到,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人都不戴口罩。老鄉解釋說,車間溫度高,濕度大,戴上口罩,呼吸不上來。

      “干這個活兒就是慢性自殺,不是早死,就是晚死,早晚都是一死。”梁莊老鄉悲嘆道。

      他們還說,小柱就是氰化物中毒而死的。梁鴻查過資料,吸入氰化物中毒的征兆是,一些器官充血、水腫、糜爛。她的哥哥開診所,小柱生前,哥哥嫂嫂經常給小柱輸液,發現“小柱噴出來的血發臭發腥。”

      梁鴻從老鄉那里了解到,在這樣的工廠里,有類似小柱這種死亡征兆的人還有不少。有的人像小柱一樣,活著回到故鄉,在家中死去,有的人甚至就沒有活著回去。

      梁鴻引用了里克爾《世界上最后的村莊》中的一句話,作為祭奠:“離棄村落的人們流浪很久了,許多人說不定死在半路上。”

      對死亡的人,工廠通常是補償幾萬塊錢了事。

      “告,上哪告?有錢能使鬼推磨,咱到哪也告不贏。告了連幾萬塊錢也拿不到。”當梁鴻問大家為什么不采取法律手段時,有工人這么回答。

      聽到工人們這樣說,梁鴻感到一陣陣悲哀。“記錄的時候,我的手指都會發抖。可是我又是如此無力,只能將他們的故事記錄下來。城市對他們不是‘奶與蜜流淌之地’,而是墳墓。”梁鴻說。

      相對死亡來說,另外一些事情看起來就有點微不足道了。比如老板克扣工資等行為。

      當然,工人也在悄悄地“反抗”。怠工、偷竊或者破壞設備,是工人常用的一種反抗方式,他們借此得到“正義”。有學者稱,這種匿名反抗的行為,是“農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公開反抗風險很大。有一次,一家外資企業的幾十名農民工組織起來,到這座城市的外資企業管理局告老板的狀。老板經常強迫工人加班加點,不付給他們工錢。管理局推卸責任,將他們打發到別的部門。如此一來二去被踢皮球,工人們憤怒了,到勞動局門口列隊站著。

      最終工廠被開了罰單,但工人們的噩運也來了。在梁鴻的記錄中,先是領頭的一個人在夜里被人打傷。第二天早上,他才被發現,“渾身青紫,奄奄一息”。后來,那些被認為是挑頭的工人陸續被打。

      梁莊老鄉在敘述的時候,梁鴻注意到,他們雖然表現出激憤,但隨即又被無奈所籠罩。“既然你把事情做那么絕,咱也沒有辦法。”這是她常聽到的一句話。

      “是呀,他們有什么辦法呢?”梁鴻說,“很多時候,我們也是這樣的風景和這樣的恥辱的塑造者。”

      她自己在采訪的后期,越來越“不敢面對”他們的苦難,時時想“逃避”。盡管這些人,都是她的鄉親。

      我們將長眠在她那苦澀的泥土之中

      兩年期間,梁鴻走進很多城中村或城郊結合部等農民工聚集的地方。她在書中不厭其煩地描述他們的居住環境。“昏暗”、“潮濕”、“黝黑”、“骯臟”、“臭味”等是她經常使用的詞匯。

      有時,她甚至不敢喝水,因為不愿走進那一個個骯臟的廁所。她在書中寫道,一個漆黑的廁所,把老鄉們“內在的傷心、內在的被損害以及對這種被損害的麻木承受赤裸裸地呈現出來”。

      起先,梁鴻很難接受這種居住環境。但當一些城中村拆遷,她的鄉親們被迫流離的時候,她的觀點發生變化。當她再次走進城中村的時候,她甚至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感慨。

      有一次,梁鴻受邀參加一個會議。在會上,一名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老學者站在臺上講,城中村影響市容,應該徹底消失。

      “當時我就想,如果在臺灣,我會脫下鞋砸他。”梁鴻說。

      她沒有脫鞋,而是站起來大聲反駁這名老學者的觀點。她反駁說,城中村給農民工提供了一個居住活動的場所,是農民工唯一可以選擇的地方。如果有一天城中村消失了,那中國兩億多農民工將失去委身之所。

      “不能僅僅以市容的觀點來看城中村。”她大聲說道。

      會后,一名湖南籍的農民工代表,握著她的手說:“妹子,我就喜歡你說的話。”回到湖南后,這名農民工給梁鴻寄來一大包“杜仲茶”。

      每次采訪中,梁鴻都會問被采訪對象一個問題:“你以后會回到梁莊嗎?”

      回答各異。但她發現,即使是置身在一個狹小、骯臟、昏暗、潮濕的小屋中,對方也會告訴她,暫時不考慮回去。而在梁莊,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寬敞明亮、干凈衛生的大房子,只不過,平日里總上著鎖。

      其實,他們不回去的答案,梁鴻早在《中國在梁莊》中已經給出:掙錢生存。

      當然,梁莊也有回來的打工者。但回來的這些人,幾乎全是受傷者或病患者。就像小柱一樣,身體軟下的那一刻,他回到了故鄉,甚至都沒有和工廠討說法。

      梁鴻感慨地引用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故鄉之歌》中的一句詩:“當生命的最后一刻來臨,我們將長眠在她那苦澀的泥土之中。”

      而她的故鄉,現在一片蕭瑟。一群老人和小孩,“守著發臭的坑塘,遍地的垃圾,過著毫無生機的生活”。

      這不是梁鴻記憶中的故鄉,也不是她向往的鄉村。她記憶中的故鄉,是一個花草遍地、群鴨游弋、河水清澈、道路干凈整潔的美麗鄉村。

      去年的臺灣之行,梁鴻對鄉村有了一種新的認識。

      臺灣的桃米村,早先因鎮里的垃圾掩埋場設在此處,居民們自嘲為“垃圾里”。盡管此地是通往日月潭的必經之地,可觀光經濟從未輻射到這里。和梁莊一樣,在現代工業日益發達的大背景下,一批批青壯年離開村莊。

      1999年,臺灣“9·21”大地震后,桃米村獲得了新生。一個基金會來到這里,“實踐在地行動的公共價值”,致力社區營造工作。10多年的重建,一個生態優美的村莊再現,變成集觀光、商貿于一體的現代化生態建筑群。

      外出打工的人回來了,桃米村里一片生機——就像梁鴻向往的鄉村一樣。

      然而,當她和梁莊人分享桃米村的經驗時,沒幾個人把她說的當回事。甚至當地的領導,也沒專心聽她講。

      眼下,“南水北調”工程,要占村里的地。大家更關注這個關系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

      村里人紛紛議論,村干部在土地統計上有虛構的部分,但大家只是發發牢騷,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抗議,仿佛這個村子的地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

      鄉親們這種身處事中、但又置身事外的態度,讓梁鴻產生頗多感慨。

      她想起了黑女兒。這個可憐的女孩,小小年紀,承受如此大的創傷,家人卻沒有勇氣將侵犯她的人告上法庭。但在村里,黑女兒卻已成大家的談資。

      她還想起了一件事。村里的軍哥意外死亡,認領的告示四處張貼,可是軍哥的弟弟卻不敢去認尸。因為一旦確認,軍哥的地就要被收回,“南水北調”的占地補償款,就落不到他的弟弟手中。鄉親們在痛斥軍哥弟弟無情的同時,又可憐他,希望他能得到軍哥土地的補償費。

      種種這些事情,讓梁鴻想逃離。

      離開梁莊后,她到市區的茶館聽了一場戲。一個臉色黝黑的老農民唱了一出岳飛的《滿江紅》。

      臺下,一個喝醉酒的中年漢子,坐在一張低矮的小桌前,弓著腰,閉著眼,晃著頭,隨著《滿江紅》的旋律,用手指在桌面上敲打著節拍,一下,一下,一下,“梆、梆、梆”,簡短、斬釘截鐵地敲著,好像要把手指敲斷。

      中年人的敲擊,每一下都擊中梁鴻的心。她的眼睛濕潤了。

      她終將離梁莊而去,任由梁莊沉浮。就像小柱病倒的時候,她明明在家,卻始終未去看他。至今,她也說不清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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