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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從青藏線回來,就在醞釀著為青藏線寫點什么。內(nèi)心是那么飽滿,好像隨時都可以動筆,但卻遲遲不能動筆。因為之前遺留下一些不能不寫的零碎文章,總覺得必先掃清周邊才好去寫它。掃清了周邊,博士論文又催得急。終于,博士論文未能按時完成,青藏線的稿子也覺得不能再拖了。拖一天,就是一天的心債。而且,這種紀實性的寫作,還是有必要講究一點時效的,至少不能變成陳年舊事。
一件事情,看得越重,就越不能輕易開始,仿佛必須有個特殊的時刻、氛圍、心情才可以,否則就會輕慢了它。似乎哪一天都不配成為這個需要刻上記號的日子,所以延宕著,如同自家的閨女過于寶貝,反而耽誤了終身大事。
4月13日,睡前想起沱沱河兵站那一夜,想起朋友打來電話的情形,突然睡不著了,決定停下博士論文,先去寫它。一旦決定,就按捺不住寫作的沖動,甚至等不及明天早上來臨就想馬上爬起來去寫。
自我感覺心里一切現(xiàn)成,甚至已經(jīng)發(fā)漲了,只需著筆,就會江河直下傾瀉而出。可是,真的到了第二天上午,面臨已經(jīng)積累的關(guān)于青藏線的筆記和資料時,寫作的沖動卻消失了,只感到畏懼,想倒頭昏睡,或掉頭而去。那是螞蟻面對一座山的畏懼。真的想過放棄,甚至賴賬一般地想:反正我也沒有承諾過誰一定要寫。最終還是覺得不能放棄。為了緩沖畏難的情緒,我決定先去查資料,掃清那些小障礙,或許會使我感覺清爽一些,有勁兒去寫。這一查就是半個多月,我還查了許多由青藏線引申出來,但與青藏線無關(guān)的東西,比如茶馬古道、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我就像童話里的小紅帽,不停地為森林里的小花所吸引,越走越遠,以至于迷失,忘記了給外婆送好吃的。我情愿越走越遠,既是為森林里的小花所吸引,更是為逃避給外婆送吃的這件“正事”。
5月2日,真正開始寫時,反而感覺很隨便。
我對這事跟博士論文一樣認真,一面寫,一面查資料解決隨時遇到的問題,一個可能在行文中根本體現(xiàn)不出來的小問題也不放過。我就是要盡量吃透。為了弄清青藏公路動工時的人員構(gòu)成、裝備情況,真不知花費了多少工夫,雖然最終只是一筆帶過。我的認真近乎迂腐了,但是,我愿意。就是一對新人站在牧師面前說的:我愿意。
描寫無知的東西,困難在于經(jīng)常連如何命名都不知道,不知道一個人的名字,你如何去打聽他呢?比如,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大昭寺金頂上那尖錐樣的東西叫什么。好處是給你一個契機,讓你粘連式地了解很多有趣的東西。
主觀上的問題就是捕捉和還原內(nèi)心的真相。首先是還原內(nèi)心的混沌。我來的時候,對兵站部和青藏線幾乎一無所知,當(dāng)賈政委同意我上線時,我甚至跟朋友說,“從源頭沱沱河開始走兵站”,這足以證明我對于即將開始的行走的無知達到何等荒唐的程度。我來的時候,保持著對于陌生的足夠無知,但是,那些為熟悉者所司空見慣習(xí)而相忘的東西,也許只有以陌生化的眼光才能捕捉得到。我是為了旅游還是所謂深入生活?是為了去西寧還是青藏線?面對這樣的問題,我內(nèi)心都是模糊和遲疑的。那時候我連體驗都不敢說,只說是去看看。最初,唯一確定的就是我可以在西寧旅游一下,其他都是待定的奢求。意外之外還是意外,一連串的意外讓我應(yīng)接不暇又興奮不已。當(dāng)然,后來一切都變得透亮了,但是,我不想用后來的透亮來代替當(dāng)初的混沌,我愿意保持內(nèi)心的原生態(tài),我也想梳理一下看看,自己是怎樣從混沌走向透明的。所以,我必須回溯到混沌的源頭,然后重新開始行走,看混沌的花苞是如何盛開為明亮的花朵的。我常常把自己也當(dāng)作一個觀照的客體,就像目睹一個孩子成長的過程。
原來以為,寫個兩三萬字就成了,所以,一開始是把它當(dāng)作博士論文寫作過程中的一個調(diào)劑和插曲來對待的。沒承想,寫到自己都發(fā)急了!什么時候是個頭啊?決定開始寫時,離我走青藏線已經(jīng)七個月過去了;8月21日完成時,已經(jīng)快一年了。歷時四個月,我居然寫了十好幾萬字。如果早知道是十好幾萬字,我不會中斷博士論文來寫它的。
寫作的過程中,一直伴隨著自我困惑:我在寫什么?有意義嗎?誰要看我寫的這些東西呢?已經(jīng)有那么多的關(guān)于青海西藏的游記存在,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我寫的不能算游記,也不能算主旋律報告文學(xué)或小女人散文,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簡直是一個四不像,有這么不靠譜的寫作嗎?
我的一位朋友說,這是登頂之后的收獲,當(dāng)然要寫出來。我倒也沒有這么高蹈的想法。人的宿愿往往跟宿疾一樣,是說不清的。
最后,我只好告訴自己:就算為了自己的內(nèi)心而寫,就算是寫日記,就算給自己一個交代,就算只為給幾個親友看。既然這是我給自己命定的一件必須去做的事情,就什么也不問地做罷。不寫出來,一輩子都不會甘心的。不管是什么,先寫出來。本本分分地寫出來,不夸飾,不虛掩。
二
寫作的過程,就是重新走過一遍的過程。若無這個過程,有些東西就永遠遺落在光陰之外了。我已經(jīng)不當(dāng)它是寫作,只當(dāng)是記錄,在記錄中纖毫畢現(xiàn)地看見自己,在記錄中全須全尾地擁有和消化那個用心行走的過程。
沈從文說:“我只想把我生命所走過的痕跡寫到紙上。”我也只能這樣說了。寫完瀏覽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寫的都是一些瑣細的事。細節(jié),使我靠近還是遠離了所途經(jīng)生活的本質(zhì)?
通常,我是被視為從事文學(xué)評論的人,從事創(chuàng)作似乎不務(wù)正業(yè),但這兩者在我并無界限,我只想把內(nèi)心的東西寫出來,至于它是什么,一點都不重要。界定是別人的事情。
對于青藏線上的軍人的感動、敬仰、贊美和自我的慚愧、頓悟,發(fā)生在我這樣一個有自由主義嫌疑的人身上,可能有點不可思議,甚至像假的一樣。有些東西就是太真了,反而像假的;而且,越正面的,越像假的。兒子小時候第一次在北京看俄羅斯芭蕾舞團的《睡美人》時,一直到看完,都以為是假的。因為那些人的化裝都像芭比娃娃一樣一絲不茍,還因為從形象到動作都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真人。真善美在這個時代所遇到的挑戰(zhàn),就在于它被本能地認為是假的,至少是可疑的。原本,連真善美這個語詞,都早已被妖魔化了。我不知道如何來解釋這種行走及寫作,我同樣對自己感到不可思議。
我所遇到的最后一個問題是:自我透視可以坦白到什么程度?我可以把自己的欲望、得失、榮辱多大程度上袒露出來?
就是在青藏線上行走期間,評獎的失落侵擾著我。此前此后,這個問題都沒那么困擾我,就是那幾天,它使我嚴重不爽,如果在寫作中回避了它,我那幾天的心態(tài)就是不真實的。兩種觸動,是貫穿我行走過程的兩條心理線。前面的世界在吸引著我,后面的世界又在牽扯著我。前者寫出來盡管有矯情的危險,但還能承受;而后者卻難以言表,也難以承受。
有多少靈魂是經(jīng)得起觸動的?有多少神經(jīng)不是脆弱的?這件事太敏感了,我真實地、無回護地寫出來,對自己是一種難堪,是一種內(nèi)心的為難;對別人,可能也是一種尷尬。
三
暴露內(nèi)心的欲望,不就是給別人一個鄙薄和羞辱自己的機會嗎?在這個聰明的年代,誰還會這么幼稚?別人會怎么看我?眼光會有怎樣的渾濁?也許首先會認為我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在我,最后是真的從這件事中解脫出來了。但在別人看來,可能還有其他的嫌疑,譬如一個人原本是想生男孩的,可是,一旦生了女孩,他就會告訴別人“我原本就想要女孩”,而再不肯承認自己是想要男孩的。好在我承認我是想要男孩的,生了女孩我很不高興,只是最后我真的覺得,女孩也有女孩的好。
若不觸及靈魂,單是外在的照相式的寫作,自己都覺得沒勁;若是觸及靈魂,可以到什么程度?底線在哪里?自我的設(shè)限與人格有很大關(guān)系,那個限度所在就是對自我人格的挑戰(zhàn)。如果我不敢自我正視和剖析,我會瞧不起自己的。
魯迅先生說,“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斗膽用這句話來自勉吧。
(《永遠不回頭》李美皆/著,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13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