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先生一代文宗,文學泰斗,是具有世界影響的語言大師,也是我從青年時代就崇拜的文學偶像。1972年“文革”后期,由于一次特殊的機緣,使我有一段較長時間與先生接觸。從天津到白洋淀,至少有兩三個月時間朝夕相處。沒有采訪任務的時候,也聊聊天兒,天南海北,談詩論世,從“文革”遭遇到家庭瑣事,無所不談。通過那一段生活,使我對先生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也可以說建立了一定的友情。我覺得先生平易近人,性格開朗,不乏幽默,高興時不拘行跡,有時哈哈大笑,同王林(老作家,長篇小說《腹地》的作者)兩個老戰友之間經常開玩笑。這使我想到先生在小說里的若干幽默筆墨,原來是作家天性里本來就有的。
孫犁先生把自己的作品歸入現實主義范疇。他說:“有些評論家,過去說我是小資產階級的,現在又說我是浪漫主義的。他們的說法,不符合實際。”“我回避我沒有參加過的事情……我寫到的都是我見到的東西。”先生的《鐵木前傳》,正是這樣一部充滿時代氣息和生命感悟的偉大現實主義作品。
我從1972年,便萌生了把《鐵木前傳》改編成舞臺劇的意念,到現在整整過去了40年。在這40年中間,先生的大部分作品我都已讀過,但讀得最多的是《鐵木前傳》。我覺得這部作品最適合搬上舞臺。特別是書中寫了小滿兒這個人物,這個所謂的中間人物,在當時的輿論界是不被看好的,眾所周知,這部中篇小說剛一出世,天津的文學刊物《新港》拒絕發表,就是因為作者對小滿兒這個人物,寄予了極大的憐惜和同情。在孫犁筆下,她鮮活、靈秀、飽滿、跳蕩,沁人心脾。她一出場,就在讀者面前展示出了一幅古代畫軸《陌上桑》。書中描寫,她從自家門口走到碾坊,這一段不超過200米的行程,粉黛飄香,光華四射,完全是羅敷采桑的浪漫圖景。滿街筒子的人都不干活兒了,都站在墻根兒底下,看這位美人兒頭頂笸籮上碾臺。
作家在這里沒有用傳統老套,具體描寫這位美人如何“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而是用白描的手法調動讀者的想象。請注意這段描寫的最后一句:“像留不下腳印似的那樣輕松。”你見過這樣走路的女人嗎?見過如此輕盈的步態嗎?在你的生活里或許有過相似的印跡,但你能用“留不下腳印”這樣生動的語言來形容嗎?古人有“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一類的描寫,美則美矣,但終覺虛幻。而孫犁平實又充滿想象力的描寫,卻能直撲讀者的胸懷。
孫犁這部小說的時代背景,是寫建國初期,農業合作化前后農民的生存狀態。寫農民的自發勢力與政府政策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形態,是通過鐵匠和木匠兩家所走的不同道路,生動地體現出來的。作品如果僅停留在敘事的層面寫合作化的過程,小說會非常枯燥,不會有人喜歡。大師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塑造了小滿兒這個人物。她既是人間尤物,又是父母棄兒;既是美的化身,又是丑的誘餌;既遭人嫉恨,又被人同情。人世間一切美的東西,大都具有兩重性,往往是絢爛至極,歸于平淡。中國的四大美人都沒逃脫這樣的命運。小滿兒這個人物,在小說結尾處作家并沒有給她畫上句號,只寫到六兒的新車離開黎老東的視線以后,“小滿兒懷里抱著一個小包裹,爬到六兒的車上去了,黎七的長鞭一甩,兩輛大車的后面,揚起滾滾煙塵”。
從總體描寫來看,作者對這個人物是同情的,在這個人物身上,投注了極大的熱情,閃耀著人性的光輝,凡是小滿兒出現的場合,作者便筆下生花,行云流水,營造出一種讓讀者賞心悅目甚至不忍翻頁的氣場。她身上既有情欲的訴求,又有自卑的無奈;既有對命運的抗爭,又有自暴自棄、自我毀滅的暗影。是一個可以穿透歷史時空、對當今讀(觀)者也能引起共鳴的藝術典型。中國長期處于男權主義社會,女人成為男人的附庸、傳宗接代的介體,甚至是男人性欲發泄的工具。小滿兒的遭遇正是這種倫理道德下的犧牲品。孫犁先生這部作品,寫成于1956年夏,轉年就是反右斗爭,當時的文藝環境,已有收緊的趨勢,階級斗爭的弦越繃越緊。在這種背景下,先生能寫出這樣一部張揚人性光輝的作品,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我從去年10月動筆,歷時三個月,至年底竣稿。編寫期間,重讀先生作品,每到心會處,便覺先生的音容笑貌與人物形象游走于字里行間,起伏跌宕,呼之欲出。罷筆之日,突然與劇中人物告別,頓覺煙消紙冷,心緒惘然。蓋如先生在《孫犁文集》自序中所言:“我的創作,從抗日戰爭開始,是我個人對這一偉大時代、神圣戰爭,所作的真實記錄。其中也反映了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前進腳步,我的悲歡離合。”作品的真實性,便是它的生命力。先生直抒胸臆、不悔少作,給我們留下了許多真實的、壯美的歷史畫卷和人物圖譜,這是一筆無比珍貴的文學遺產。隨著時間的推移,愈來愈顯示出他獨特的魅力和智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