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少年起就喜歡一切藝術作品,老來又讀了許多國畫,因而便隱然向往著畫國畫了,常常忍不住對別人說:“我下輩子要學畫畫!”
說得多了,心里便有了一些迷糊和當真,突然想,我要把下輩子想干的事情,從虛無縹緲中拽將出來,拽到我暮色半掩的手中。于是置筆,買墨,購宣紙,挽起袖子,儼然活石魯似的,真的干起來了,手上黑衣上黑。
很有些匪夷所思,我所涂抹出的頭兩三張畫,雖然基本功太不夠了,但確已初具創作的特點。我深知,被我跨越而過的,是層層疊疊的素描之階、層層疊疊的國畫基本技法之階,但我不氣餒,仍繼續著創作,當然又在創作中于那層層疊疊中往返,往返,汗流浹背。
我完全沉迷在自己的水墨世界中。當我的筆鋒勾勒出一個老南瓜的時候,我知道,那就像我:它黃黃的顏色如我渾身老去的肌膚,它表面的豎溝如我額頭深深的皺紋——那是出自于我的手筆的一個瓜呀,一個老出了野心老出了芬芳的老南瓜!雖然漂泊海外,它卻被一根無形的橫跨大洋的蔓子牽扯著,而蔓子連著老根,老根深埋而糾結,在我親愛的故園,在陜北的黃土地上。
感覺得到,我一鋪開宣紙,那老根及其周圍的一切便躍躍而動,于是,那宣紙上所顯現的,便是陜北的山,陜北的水,陜北的糜谷氣息和山丹丹花略含苦味的清香了。而我也樂于與老根產生爽徹心脾的生命共震,所以我的中鋒側鋒逆鋒,我的濃淡干濕,我的鉤點皴擦,都情意深深,顫動著信天游一般的旋律。
那抒情般的作畫過程是再可人不過的了。我的筆在紙上皴,皴,越皴越感到如風雨剝蝕著什么。剝蝕中,發覺這紙哪里還是紙了啊,這紙有了石的質感、石的棱角,甚至皴時有了響聲并火星欲冒;再皴,一塊山石出現了,兩塊山石出現了,三塊山石出現了,石石相嵌,如遠古的地質活動,并且在上面堆積了厚厚的黃土層,于是一座山兀自矗立起來,那便是陜北的山。墨水又與感情相融,一處處融開去,一處處浸開去,宛若化學反應、心靈反應,這反應變化萬千妙趣生,幾多詭譎幾多奇。
默默地看著水墨游移變幻,有時候讓我喜歡得不得了,因為它遂了我的心意,成了我預想的景觀。有時候又緊張得不得了,因為看看它們竟如山洪橫流,所以趕緊用紙去堵,結果還是成了一片黑水洼,我便覺得是褻瀆了陜北的那份美麗,因而氣急敗壞,捶胸頓足。還有的時候呢,我去畫別的地方了,結果這頭眨巴著眼睛的水墨悄無聲息地匍匐潛行,一個不留神,這兒竟成了一道主動脈連著無數毛細血管一樣的陜北溝渠,那兒竟成了一叢叢茂盛的草木,有野艾、馬蓮、酸棗、木瓜、馬茹子、山丹丹,張揚著高原特有的活力和靈氣,我不禁驚喜得彈跳起來。接著我又蘸足了墨去畫窯洞,窯洞敞門亮窗;接著我又蘸足了墨去畫碾磨,碾磨米面飄香;接著我又蘸足了墨去畫一個年輕女子——鍋臺前的二妹妹聽見了什么?聽見哥哥馬蹄子響,掃炕鋪氈換衣裳!我在那畫上題款曰:
水墨故土欲成詩,
溝溝峁峁都是字。
情在哪里意在哪?
每棵酸棗每塊石。
敗筆猶如穿心刺!
正品味間,糟糕,一滴墨掉落而下,果如穿心般地巨痛!我先是懊喪,繼而綻開緊鎖的眉頭,那哪里是墨,那分明是一只黑山羊跳到院墻上了。我只在那黑山羊的腦門上輕輕地一點,羊兒就擺動著耳朵,并且咩咩地有了歡叫之聲。
文有文脈,畫有畫理,走筆于此,可以見出文脈畫理的息息相通。而經驗里,文脈畫理中都閃耀著兩個令人神迷的字:靈感。靈感如電光火石,卻又常常隱身不顯。沒靈感的時候,就像泉眼阻滯,好久滴不出一滴清泉;有了靈感,心中之氣便激越回蕩,筆筆讓人耳目一新。那天,靈感忽入夢中,我披衣而起,下床即畫。那個作畫者仿佛不是自己,而是一個高人,吾只是一個旁觀者也。只見他筆下的線條虛虛實實,濃濃淡淡,粗粗細細,忽然又蘸飽了墨和色,交疊擠壓,橫掃狂潑,一會兒便把一個雷雨過后的陜北高原畫得清新壯闊,磅礴雄渾,氣韻淋漓。這時候只見他又以沉著老辣之筆,在高高的山頂上畫出了牛,畫出了人,人是陜北典型的好后生,樸實,憨厚,強健,羊肚子手巾紅腰帶。后生的胸脯在微微起伏,一股直沖云天的向上之力從他的身上呼之欲出,而畫面上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冒著裊裊地氣,托扶著這力在升起,升起,那升起的當然是信天游了——飄飄逸逸的信天游,酣暢嘹亮的信天游,萬年不朽的信天游!
我隱約看出那后生身上有我的影子,我覺得自己多須的唇間還殘留著信天游的余音。于是,古稀的我倏忽間想起曾說過的“我下輩子要學畫畫”的話,便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下輩子啦,眼前的后生就是證明。看來,每個人都可以活出兩輩子!
(作者為散文家、陜西省作協前副主席,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