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是我的處女作。寫于粉碎“四人幫”不久的上世紀80年代初。那時我還是77年考入高校的在校大學生,因為父親黃劍夫平反昭雪,因為舅父邱行湘千里迢迢趕來參加父親的追悼會,而他們都是舊時代的黃埔將領,父親起義投誠,舅父戰敗被俘,這就讓我看到了他們不同的命運,從而想到了應該為他們寫一點東西。
寫作是從邱行湘的戰敗被俘開始的。作為國民黨洛陽戰役的戰場最高指揮官,他由此開始了漫長的監獄生涯。位于北京德勝門外的戰犯管理站,當時集中了來自國民黨所有戰場的最高指揮官,包括徐州“剿總”副總司令杜聿明、川鄂綏靖公署主任宋希濂、第十二兵團司令黃維、第十八軍軍長楊伯濤、山東省政府主席王耀武、天津警備司令陳長捷,以及軍統頭目文強、沈醉等等,人數高達600余眾。
根據我自身的寫作條件,我把邱行湘作為全書的貫穿人物,一則他是我的舅父,寫起來比較得心應手,二則他被俘較早,能夠囊括國民黨戰犯在共產黨監獄生活的全過程,至于其余十幾位戰犯的改造,尤其是曾被解放軍正式宣布的43名頭等戰犯之一的杜聿明,則是我寫作的重點。好在有邱行湘牽線搭橋,我利用寒暑假穿行京津滬,有效地采訪了包括杜聿明在內的十幾位原國民黨重要將領,從而為這本書的寫作進行了較為充分的準備。另一種寫作所必須擁有的條件則是跑遍大江南北也尋求不到的,那就是時代的變革,社會的發展。因為如此,我在書中寫到了這些國民黨將領在抗戰中對民族曾經有過的貢獻,而在這之前,這樣的內容被視作禁區。
該書于1982年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開機就印了幾十萬冊。反響是多方面的。我曾收到解放軍某部“全體指戰員”的一封來信,信中說,“國民黨八百萬軍隊都被我們打垮了,想不到你作為他們的后裔,還膽敢用筆繼續與我們作戰,是可忍,孰不可忍!”當然,更多來信給了我不少肯定與鼓勵。已故評論家唐弢先生曾在給我的信中說,“該書打破了題材的禁區,可喜可賀。我研究中國文學這么多年,只有讀到這本書的時候,才因為陌生而產生了異樣的興奮。”王蒙先生曾經在一次講話里這樣說過,“《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用文學的方式更新了人們對歷史的看法,參與了中國思想解放的大合唱。當文學具有這樣的功能的時候,它就不會讓人忘記。”
出版翌年,該書獲解放軍首屆文藝獎;3年之后,獲全國優秀暢銷書獎;1993年由西安電影制片廠改編為電影《決戰之后》。作為一本書的寫作,這個時候應該是完全結束了,以后作為一個專業作家,自然還得寫其他題材的作品,諸如80年代中期的長篇小說《崩潰》,末期的長篇小說《哀年》,以及90年代初期的長篇小說《重慶談判》等等。
殊不料整整30年后,這本書的寫作又被重新提起。那是2012年年初,中國青年出版社胡社長一行來到重慶,他與我見面的第一句話就說,“我是奔你而來的!”這句話讓我有些意外,因為他應該說“你們”而不是“你”。是的,包括我在內的4個作家應邀為重慶市公安局寫了一套關于打黑除惡的叢書,審完稿子,市公安局邀請胡社長一行來渝洽談出版事宜。胡社長把我叫到一邊,又說,“我對這套叢書不感興趣,因為它靠政治太近,再說,關于打黑除惡,北京方面的評價似乎與重慶并不一致。所以,我的重慶之行是奔你來的,是奔你的《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來的!”
胡社長的話更讓我莫名其妙了,我說,這本書不是早已出版了嗎?他說,“可是你并沒有寫完呀。你只寫了第一批獲赦戰犯的監獄生活,還有第二批、第三批……直到1975年,在押戰犯才全部獲赦。再說,獲赦以后,這些特殊公民是怎樣生活的?尤其中間經歷了10年浩劫,他們的命運又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這都是讀者關心的。所以,我專程前來向你約稿。如果說已出版的《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僅僅是上部,那么我希望這本書的下部能由我社出版。”
胡社長的話讓我感動不已。30年前的一本書能夠被他記住,30年后能夠建議作者續寫,這是我不曾有過的經歷。因為如此,我當即答應了他,況且他的建議也是我曾經有過的想法。我在動筆之前,與黃維的女兒、沈醉的女兒、鄭庭笈的女兒以及文強的兒子取得了聯系,因為那些老人已經不在人世,他們的故事要靠他們的子女去訴說。同樣讓我感動不已的是,我的想法得到了他們子女的全力支持。于是,我花了半年時間,依據舊的資料積累,加上新的采訪內容,終于寫完了《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的完全本。出版之日,在中國青年出版社為這本書舉行的首發式上,我在想,當歷史不再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時候,這本書能否給讀者帶去更加明快與清晰的感受?倘若能,我心足矣!(黃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