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開始寫作之前,我很喜歡讀小說家的創作談,那感覺類似看魔術師揭秘魔術的關竅。當然,小說家即使在寫創作談時,也未必都會老老實實說話,不過這樣讀來更有趣味。看他們掏心掏肺,看他們閃爍其詞,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猜度著哪些是誠摯的肺腑之言,哪些是蘊藉的話里有話……
后來輪到自己寫創作談了,才體會到個中的難處。不是人家不肯好好說話,只是好像怎么說都不對。掏心掏肺,未必不會讓人覺得矯情;閃爍其詞,難免讓人以為是故弄玄虛。這種表達的艱難,是我迷戀虛構敘事的根本性力量。只有通過小說的虛構,才能抵達真實,才能觸摸到人悖論性的存在和無法逃脫的困境。
也許我當時由衷熱愛小說家的創作談,潛意識里還有一個更為深層的原因,自己當時并未察覺——即使潛意識浮出水面,我當時也未必會承認——那就是存著學習的心思。很難說是從何時開始迷戀文學,童年和少年最美好的體驗,相當一部分,是文學閱讀帶給我的。但我從不認為自己能夠以文學為業,至少在28歲之前是這樣想的。
28歲之前,我全部的文學追求就是當一個眼光挑剔的讀者,碰上喜歡的小說家就滿嘴抹蜜,碰上不喜歡的,自然可以刻薄毒舌。諸如此類的話,在日記里不只一次地說給自己聽。偶爾重讀那些年的日記,不覺暗笑,不用去請教弗洛依德,做個“挑剔的讀者”云云,不過是一種自我綏靖,對心底那點不安分的文學企圖施以懷柔,免得妄念橫生,鬧出亂子。
到底還是生了妄念,過了千禧年,凡心偶熾,開始寫小說了。然而并沒有像很多善意的親友擔心的那樣,文學將我井然有序的生活帶入了前途莫測的顛沛流離之中,我反倒如同誤入桃花深處的漁人,人生就此豁然開朗,別有天地。如果把離開銀行去文聯,描述成決絕地割舍金融業的豐厚收入、投身文學那就不只是矯情,幾乎可以說是撒謊。薪水固然是收益,精神的愉悅和自由,至少在我的財務報表上,也是同樣被計入收益科目的。
小說帶來的當然不只愉悅,艱苦和困難是從事任何藝術門類的人都必然要遭遇到的。從事任何一項藝術,都需要系統的技藝學習、扎實的基本功訓練以及相當的理論儲備,如果一個人想當鋼琴家,他不會買一臺鋼琴,回家就開始自己彈,其實小說創作也是一樣。某種意義上,當你開始虛構敘事的時候,你就注定走進了人類敘事歷史的龐大譜系之中。
應該是昆德拉的話,任何一個真正小說家的作品,都應該包含其對此前小說全部歷史的思考,以及對“小說是什么”這個問題的回答。我實在不想讓自己給出的答案過于蒙昧、無效。
師友都嫌我寫得慢,寫得少。我實在寫得不多,除了才華有限、性情疏懶之外,勉強可以一辯的是,我寫得很小心。我希望完成一種有效的寫作,雖然自己對于結果并不樂觀。小說寫到如今,10年開外了,小說的成色如何,自己說了不算,倒是越寫越小心了。小心是因為越來越能體會生命個體的艱難,不肯輕易對任何人任何事下斷語,于是曖昧,于是混沌,于是敘事的時候,機關重重地護衛著每個人物的各種可能性……“情不情”,說穿了不過是“體恤”二字。然而體恤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僅要深情,更要智慧。
我努力去體恤人心,至少盡力去將心比心,雖然這樣綿密的、處處打著埋伏、追求不盡之意的敘事未必人人喜歡,但我卻執迷不悟。現代之后,意義潰散,觸手可及的都是碎片化的現實,不證自明的再現性小說敘事也許是在用真實的材料建構著虛假。“全媒體時代”的我們即時分享著各種信息,真實的生命經驗卻在隔絕。海量信息使得我們陷入“經驗的貧乏”。小說的敘事越發需要虛構、幻想甚至夢的力量,才能抵達恍如寓言的存在真實。現實世界和“太虛幻境”之間,是小說的疆域。
我的故鄉,是領過憑證的“中國臘梅之鄉”。老宅不遠的濱河游園,有幾十里的臘梅林。臘梅的香氣,不逢迎人,清冽自然,毫無心機,卻絲毫不單薄,婉轉曲折,含蓄蘊藉,它那里欲語還休,聞到的人卻已經身心如洗,神游八極。我感受到的虛構的魅力,該如臘梅香。
《紅樓夢》具有這樣的虛構的魅力。我在生活中,很少和人談“紅樓”。遇上有高見的專家,我恭聆受教;遇上愛爭論的“紅迷”,我退避三舍。詩無達詁,《紅樓夢》的情況更為復雜,何謂正解,何謂誤讀,冤孽糾纏,不說也罷。只是那臘梅香一般的虛構的魅力之于我,始終是誘惑,是引領……(計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