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當代作家帕慕克在凝視他的城市伊斯坦布爾時,說他的內心充滿了“呼愁”(huzn)。“呼愁”,在土耳其語中,有宗教的含義。“呼愁”不是某個孤獨之人的憂郁,而是數百萬人共有的陰暗情緒。用中文來翻譯,“呼愁”或可以用“憂傷”來對應。“憂傷”,憂郁、傷感、郁結、凝聚、懷念,與真實的事物和情緒本身已稍有距離,有間隔,有審視的意味。它是一種集體情緒和某種共同氛圍,蘊藏在這個時代的每一處廢墟之中。并且,我們越是決心清除這一廢墟,“憂傷”就越是清晰地存在于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每個人心中。
是的,憂傷,在寫作《出梁莊記》的過程中,當奔波于大地上各個城市的陰暗角落時,當看到那一個個人時,我的心充滿憂傷,不是因為個體孤獨或疲憊而產生的憂傷,而是因為那數千萬人共同的命運、共同的場景和共同的凝視而產生的憂傷。憂傷不只來自于這一場景中所蘊含的深刻矛盾,制度與個人,城市與鄉村等等,也來自于它逐漸成為我們這個國度最正常的風景的一部分,成為現代化中必須的代價和犧牲。它成為一種象征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的心靈中。我們按照這一象征分類、區別、排除、驅逐,并試圖建構一個摒除這一切的新的自我的堡壘。
然而,如何能夠真正呈現出“農民工”的生活和鄉村的歷史與現實形態,如何能夠呈現出這一生活背后所蘊含的我們這一國度的制度邏輯、文明沖突和性格特征,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并非因為沒有人描述過或關注過他們,恰恰相反,而是因為被談論過多。大量的新聞、圖片和電視不斷強化,要么是呼天搶地的悲劇、灰塵滿面的麻木,要么是掙到錢的幸福、滿意和感恩,還有那在中國歷史中不斷閃現的“下跪”風景,仿佛這便是他們存在形象的全部。“農民工”,已經成為一個包含著諸多社會問題,歧視、不平等、對立等復雜含義的詞語,它包含著一種社會成規和認知慣性,會阻礙我們去理解這一詞語背后更復雜的社會結構和生命存在。
一個詞語越被喧囂著強化使用,越是意義不明。與其說它是一個社會問題,倒不如說它是一個符號,被不同層面、不同階層的人拿來說事兒。我們缺乏一種真正的自我參與進去的哀痛。“當遭遇現代性時,我們失去了‘哀痛’(mourning)的能力。”印度當代思想家亞西斯·南地認為,“現代性的語言是一種精算術的語言,我們學會了計量得和失,但是卻忘掉了怎樣去緬懷和表達我們的哀痛。”哀痛,就是自我,就是歷史和傳統,就是在面對未來時過去的影子。
用哀痛的語言來傳達憂傷,那共同風景中每一生活所蘊藏的點滴憂傷。哀痛和憂傷不是為了傾訴和哭泣,而是為了對抗遺忘。我試圖發現梁莊的哀痛,哀痛的自我。說得更確切一些,我想知道,我的福伯、五奶奶,我的堂叔堂嬸、堂哥堂弟和堂侄,我的吳鎮老鄉,那一家家人,一個個人,他們怎么生活?我想把他們眼睛的每一次跳動,他們表情的每一次變化,他們呼吸的每一次震顫,他們在城市的居住地、工作地和所度過的每一分一秒都記錄下來,我想讓他們說,讓梁莊說。梁莊在說,那也將意味著我們每個人都在說。
不只是“農民工”的生活,不只是城與鄉、市民與農民、現代與傳統的關系,而是這些關系的總和構筑著梁莊的生活,并最終形成它的精神形態和物質形態。我不想把《出梁莊記》問題化,也特別希望讀者能夠體會到其中復雜的層面。它不是一個為民請命的文本,而是一種探索、發掘和尋求,它力求展示現實的復雜性和精神的多維度,而非給予一個確定性的結論。
我看重“梁莊”內部的細枝末節,剎那的羞澀,無知無畏的坦率,瞬間的兇猛,不肯退去的羞恥,不愿釋懷的“無身份感”和那眉間遙遠的“開闊”。我喜歡這些“閑筆”。它們附著在梁莊荒蕪的場景中,就像那夏天暴雨后的植物,以一種荒涼的方式顯示出頑強的活力。我想傳達出這一世界的內部,它的蔓草叢生、塵土飛揚、憂傷,還有,永恒的“生活的動力”。沒有哪一個生命和場景完全絕望,即使被侵犯的天真而又遲鈍的小黑女兒,在經歷過那樣的黑暗之后,她依然在成長,生命仍然在蓬勃。活下去,就是一種對抗。
他們歡樂、大笑、熱情、自制,他們打架、示威、反抗、忍受,這一切都源于那條河流,幾千年以來它一直默默流淌。靜水深流,形成這個民族共同的哀痛。每個生存共同體、每個民族都有這樣的哀痛。這一哀痛與具體的政治經濟制度有關,但卻又超越于這些,成為一個人內在的自我,是時間、記憶和歷史的積聚。
“忘掉哀痛的語言,就等于失去了原本的自我的一些重要成分。”哀痛不是供否定所用,而是為了重新認識自我,重新回到“人”的層面——不是“革命”“國家”“發展”的層面——去發現這個共同體的存在樣態。哀痛能讓我們避免用那些抽象的、概念的大詞語去思考這個時代的諸多問題,會使我們意識到在電視上、報紙上、網絡上看到讀到的那些事情不是抽象的風景,而是真實的人和人生,會使我們感受到個體生命真實的哀痛和那些哀痛的意義。
與此同時,必須承認,對于我這樣一個并不堅定的調查者而言,每每離開梁莊和他們在城市的打工場地,我都夾雜著一種略帶卑劣的如釋重負感,無法掩飾的輕松。任務終于完成了,然后,既無限羞愧又心安理得地開始城市的生活。這種多重的矛盾是我必須面對的問題,必須解決的心理障礙。還有羞恥。你無法不感到羞恥。一個特別清晰的事實是,我們每個人都是這一羞恥的塑造者和承受者。它不只是制度、政治的問題,它是每個人心靈黑洞的赤裸裸呈現。它是同一場景的陰暗面。
責備制度、批判他人是我們最普遍的反應,但卻唯獨忘記,我們還應該責備自己。我們也是這樣的風景和這樣的羞恥的塑造者。我們應該負擔起這樣一個共有的責任,以重建我們的倫理。路邊倒下的那個老人,超市里的問題牛奶,馬路上突然下陷的大坑,被拆掉的房屋,都不是與“我”無關的事物。它們需要我們共同承擔起來,否則,我們的“自我”將徹底地失落。
如果不能對“自我”提出要求,那么,我們的生活就不會改變。我們也不可能擁有真正的情感和深遠的哀痛。
《出梁莊記》 梁鴻著 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