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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為什么寫《無愁河的浪蕩漢子

    http://www.longdeke.com 2013年09月10日09:09 來源:人民政協網 黃永玉 口述

      編者按:

      9月3日下午,人民文學出版社舉辦《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新書首發儀式。《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是黃永玉先生具有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首發式當天黃永玉先生現身中國國家博物館“黃永玉九十畫展”展廳,同讀者進行了交流。本報記者整理了黃先生的現場發言奉獻給讀者。正如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著名編輯家管士光先生所言:“對于黃先生來說,他的美術創作和他的文學創作是相輔相成的,觀看過他的繪畫以后來談他的書,會為我們提供一個通道,一個方便之門。”或許黃永玉先生以下的即席發言,也會為讀者打開一個窺探他內心的“方便之門”。

      多謝人民文學出版社出我的這部書。好多好多話,多謝的話,只能是在心里感覺到,說得太多就容易俗氣。想想看,一個老頭,要到了90歲,臉上身上都長了“青胎”的時候才來出這部書,是喜劇也是悲劇。

      為什么到今天才寫呢?我心里想,如果在50歲,哪怕是60歲來寫多好呢?想起來真是挺遺憾的事情。人文社的很多老前輩,很多老人家對我都這么好。最早在上海,大概我二十三四歲的時候就認識了樓適夷先生,他那時候在《時代日報》,剛剛到這里,他就帶我去看雪峰先生(馮雪峰,編者按),雪峰在姚篷子的作家書屋,住在書店后面,往左拐樓梯底下鋪了一張床。我說你這個工作好,能夠看書。講兩句之后我就進去了,看到一位老人家拎著水壺進來,說這是雪峰先生。雪峰先生對我說,你怎么那么小?我以為你30多歲了,聽說你說我們艱苦,咱們堅持努力,好日子就快來了!然后讓我給他刻插圖,讓我看他的書。1953年以后我也常常有機會到人文社去,看到很多老人家,雪峰先生、聶紺弩先生……

      我接著再講講“鳳凰”(湘西鳳凰縣,作者的故鄉。編者按)的事情。鳳凰這個地方的人同外界有些不一樣的地方,讀書人也不少,這么遠的山城里怎么讀書人會有那么多呢?

      古時候我不太清楚。為什么讀書人這么多,而且讀得很認真?比如說熊希齡,來考試的時候,另外有一位,就是我的姑公,同熊先生一起考上翰林的,但是他對熊希齡不大看得起,就回家鄉教書了,后來的湘西王陳渠珍就是他的學生。還有其他很多有學問的老先生,他教書寫書。另外還有一種情況是在外面打仗,他不怕死,打完仗做大官,然后把文化帶回來,不光是帶文學,還帶了戲劇。出去當兵把文化帶回來或者不當兵在外面混把文化帶回來,這樣的事情,沈從文先生就是一個。所以在他的墓園里我寫了一段文字,“一個士兵要不是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這個不僅是當兵的兵,也可能是文化上的兵。

      鳳凰這個地方我越想越特別,它有對比,如果沒有比較就不特別了。比如說抗戰,我們那個地方小,但我們為抗戰犧牲了年輕的子輩就有4000到6000人。我1950年從香港回到鳳凰,那時候連雞叫的都少,我家里就死了好幾個。這些子弟在哪里犧牲的呢?上海到浙江中間有一個地方叫嘉善,在這個地帶犧牲的,所以一直到現在,每年嘉善都要開一個紀念會,我們家鄉都要派人去參加,因為他們當時是為了保衛祖國犧牲的。我是1924年生的,鳳凰縣辦了一個蠶業學校,蠶業學校是雙層的木板結構,外面有小花園,有走廊有欄桿,我的第四個叔叔在那里教書,到了我三歲、四歲的時候趴在走廊的欄桿往外看。這大概是1928年、1929年左右的事情。兩層樓有教室,以后的就不記得了。

      我1937年離開家,到1950年回到鳳凰,我跟幾個同學又到蠶業學校去看,蠶業學校連黑板、課桌、講臺,包括教員的準備室里面,當時搞科學實驗的東西,沒有人去動它。既然我們可以走進去,當然就沒有鎖了,鳳凰城當時沒有人想過拿那個地方的一磚一瓦,幾十年過去了,這么苦,沒有過。當時的人沒有受過什么道德的教育,不曉得多少年養出這樣的習慣,沒有想過,沒有規定說不準拿公家的東西,沒有一個老百姓在受苦的時候去動放在那里的東西,沒有過。這是當時老百姓的作風。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在河邊蓋了一個小房子,小房子的隔壁是一個姓向的人家。開始旅游了,有客人到鳳凰來,來了幾個外國人,美國人。剛剛碰到端午節,向家吃鴨子、喝酒,也請那個外國人吃,外國人吃完了要付錢,他說今天端午節,我們請客不收錢的。那時候收錢也很少,住一晚上8毛錢、1塊錢了不起,那兩三個外國人感覺到非常特別,也很感動,臨走的時候都動感情了。這是當時的鳳凰人。

      還有一個特別的事,不是講鳳凰人都是那么文明,都是那么講道理。1948年,鳳凰全城的老百姓,男女老,小的沒有,出去了,男女老走了200多里地,跑到比鳳凰縣大五六倍的城市,叫做沅陵,鳳凰把沅陵全城都搶了,那比文化大革命還厲害!老百姓也沒有拿著刀、拿著槍,就是些拿棍子、拿竹刀子的人,沅陵看到鳳凰城的人嚇壞了,什么都給了,然后鳳凰滿載而歸。嘗到甜頭后來準備再去一次,當時鳳凰有一個國民黨的師長戴季韜,他覺得不應該這樣做法,所以第二次準備去的時候,戴季韜說你再來我就不客氣了,所以第二次沒有去。

      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政府請戴季韜做政協委員,他論起來是我的長輩,他的兒子又在“革大”學習,兒子感覺到自己很進步,1950年我到北京的時候,他兒子就說,他爸爸是國民黨的師長,我說你爸爸怎么樣?這個兒子表示自己進“革大”了,要學習了,思想很進步,回去跟他算賬。我回到沅陵看到這位戴伯伯,他跟另外一位國民黨的軍官住在一個小樓上,我說去看看他們兩位老人家,我說你兒子要回來跟你算賬。戴伯伯就說他吹!

      鳳凰人的脾氣很不一樣,講理的時候很講道理,不講理的時候弄到這種程度,人家以為是編出來的故事,其實都是真的。像這樣一個特別的地方,我從小熟悉的一些細微的東西,不寫出來好像可惜了。所以現在晚上睡不著了就想還有什么東西沒有寫上去,真是太可惜了,像很多有趣的事情。我現在寫到12歲,可能寫到1950年以后我會再寫鳳凰,到1953年也會再寫,那就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的一些事情,當年的那些人后來的情況怎么樣要再繼續下去,現在寫到12歲。

      我寫文章也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我經常讀一些文學作品,外國的、中國的,都讀了一些,文章要怎么寫?有兩種寫法讓我做決定,比如寫英雄人物,英雄人物都像李玉和,還是像我以后接觸到的那些人物,比如說我在河北邢臺參加“四清”,“四清運動”開始的時候書記給我們作政治報告,順便提到一件事,說市委的大廚房里面有個老人家——那時候已經70多歲了,是個老共產黨員,國民黨把他抓去了,拷打他,問他是不是共產黨員,他說是。國民黨說那你一定知道你的領導是誰。他說知道。那周圍有多少人知道嗎?他說都知道。那你說出來吧,我就不給你用刑了。他就一句話,上級交待過,不讓說。你怎么打怎么弄,他就那句話,我知道,不讓說。我就感覺到他這個人,形象又不好,又老,同李玉和比起來差遠了,但是我感覺李玉和沒有他真實,沒有他貼心。

      昨天晚上女兒買了一個老片子回來《羅馬,不設防的城市》,我上世紀40年代在香港就看過。電影一開始,胡同里面,老遠有一個爆炸的聲音,一群小孩往家里跑,等他上樓了媽媽就罵他死鬼跑到哪里去,拽他的手打他屁股。他完全按照正常小孩子接受懲罰,大哭大叫。實際上這個爆炸是他們干的,媽媽也知道。于是一個特務,我們理解的特務有點像謀殺的樣子,但他那個電影里的特務非常女性,高高的個兒,輕言細語,一邊審問一邊拿指甲刀搓搓指甲,問一個做地下工作的老神父,胖子,戴著眼鏡,跟他說要招出來,不招出來如何如何。老神父搖搖頭,不說話。他一拳打過去,把老神父的鼻血都打出來,眼鏡打在地上。老神父沒有眼鏡什么也看不到,就趴到地上到處摸眼鏡……

      我就感覺到表現這種最本質的細節,這么厲害,我們有時候看到一些作品表現英雄人物,一邊拒絕一邊喊口號的,我對生活、對寫作,從來的基本態度就是用那個老廚師的態度看問題。啟蒙運動的時候那一幫人,用他們的方法講家常話,貼著老百姓的耳朵邊說話,用這種方法來寫東西。

      別的我也說不出什么來,我就講這些東西。

      (本文由王小寧編輯整理,題目為編者加)

      ▲黃永玉與他的塑像

      ▲黃永玉為《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一書所配的插圖

      ▲黃永玉在他的新書發布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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