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灤河邊上長大的,灤河水哺育了我的童年。在舊社會,灤河不是一條馴服的流河,十年九泛,每隔兩三年就要發一場大水,淹沒良田,甚至塌陷房屋,給人們帶來巨大的災難。但在不發水的年份,灤河也有溫順的一面,碧水清流,繞村而過。到了夏季酷暑難熬的時候,你可以跳到河里去洗個澡,俯仰擊浪,自由沉浮。渴了掬一把灤河水喝下,它既沒有海水的咸澀,也不像黃河的渾濁,甘甜清冽,從上到下打開一溜兒胡同,暑氣全消。這對于傍河而居的孩子們來說,實在是一件最美最開心的事了。
在抗日戰爭時期,灤河又成了保衛根據地的一道屏障,我居住的村莊舊屬昌黎縣(現屬樂亭縣),縣城里的日軍小林部隊經常到這一帶“掃蕩”,但他們只能停留在對岸的赤崖鎮,不敢輕易過河,因為他們在河水里吃過一次大虧。那是在1943年的晚秋,青紗帳還沒有完全被砍倒,鬼子兵為追剿我軍一支部隊,一直追到灤河東岸,卻連八路軍的一個人影也沒有追到,敵人料想我軍必已渡河,便要過河追剿,河邊雖有渡船,卻找不到船工,只好自己撐船。船到河心,被我埋伏在叢林和沙丘邊的冀東第48團和縣大隊雙線火力夾擊,打得鬼子人仰船翻,死傷無數,只好拉著傷員和尸體狼狽逃回縣城,其實這是我軍的誘敵之計。經過這場勝利,不但挫傷了敵人的銳氣,也大大鼓舞了抗日軍民的斗志。
但敵軍畢竟是瘋狂的,一直想伺機報復,就在這年的冬季,他們糾集了更多的兵力,長途奔襲“掃蕩”灤河沿岸,利用枯水期,從新集渡河,包圍了會里鎮。那天正是集日,趕集的百姓很多,鬼子舉著沖鋒槍,把沿街的百姓和店鋪的伙計,一律趕到鎮東的一片洼地里,四面架起機關槍,搜查八路軍。其實我軍早已聞訊轉移,敵人在被圍的百姓里,逐個檢查所謂“良民證”,同時看你的雙手,如果手上沒有老繭,就證明你不是擼鋤杠的手,就有八路軍的嫌疑。敵人用這方法,殺害了許多無辜的百姓,這是日本鬼子欠下中國人民的又一筆血債。我后來根據這一慘案,編寫了一部小歌劇《忘不了》(又名《村頭》),由路南文工團排練演出,控訴日寇的血腥罪行,同時記下了冀東人民抗日戰爭中這一難忘的日子。
我是1953年由秦皇島市文工團,調到天津人民藝術劇院的,到今年整整60個年頭。歲月如流,我從一個20幾歲的青年,已成為一個80多歲的耄耋老人。算來,我的大半生都是喝海河水成長的,海河是我的第二母親河。1982年引灤入津的時候,我在天津市劇本創作室工作,當時接到上級的指示,叫我們組織部分創作人員到引灤工地去采訪,寫一部以引灤工程的英雄事跡為題材的劇本。
我們曾到潘家口工地和隧道工程工地深入生活,采訪英雄事跡。回來后,由天津評劇院的趙德明和天津河北梆子劇院的白歡龍同志,很快寫出了一部評劇劇本《灤水情》,由崔連潤等領銜演出,歌頌了引灤工程中軍民合力、爭分奪秒、不怕犧牲的精神,演出場面氣勢宏大,情節動人,受到有關領導的認可和觀眾的好評。
最難忘的是1983年9月12日正式通水那一天,我因與灤河的特殊淵源,心情特別激動,覺得每一滴水都帶來了故鄉的溫馨和鄉土的深情,每一滴水都是兩條母親河的薈萃。這天一大早,街道辦事處便挨門挨戶送茶葉,說是政府發給市民的高檔茉莉花茶,叫大家用第一杯灤河水沖泡這包高檔香茶,慶祝天津人民告別喝咸水的日子。
我那時還在德才里28號天津人藝宿舍樓住,許多老藝術家如顏美怡、路希、方沉、李啟厚、范志芳等都住在這里。那座小樓不是單元房,是眾戶雜居的筒子樓,大家共同使用一個廚房,大家都在自家的煤氣爐上煮水、沏茶,一時間水開茶暖,整個樓道都飄逸著茉莉花香。小樓沸騰了,特別是幾位好喝茶的茶友,一面品著茶,一面叭嗒嘴,有的說是珠蘭大方,有的說是茉莉香片,最后有人說:“還是得有好水啊,沒有好水什么茶都是一個味兒——咸。”一句話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我當時曾寫了一首詩:“灤河遠水濟津門,一寸清流萬里心,渤海空擁千頃碧,瓜田難潤半分春。芳鄰津冀同攜手,鑿隧開渠引瑞霖,飲水思源惜滴露,當知水貴已如金。”用這首詩記下了天津人民飲水史上那個最難忘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