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四十萬多字絮絮叨叨地記錄了許多哈薩克牧民日常生活情景,塞填了各種情緒。然而從不曾提及“游牧”的嚴酷現狀,并且也不能有足夠的認識做公正的判斷。但是還是想試著說一說游牧與自然的依存關系。
到了今天,北方的廣闊大地不再是游牧者的天堂。羊群瘋狂膨脹,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牧場嚴重超載。加之牧人生活動蕩,基本的醫療、教育等條件得不到保障,生存質量低下。于是,定居政策的推廣既是環境的要求,也是人心所向。
游牧的確損壞了大地?墒牵ň訉缧缘負p壞大地。牧人逐水草而居,避寒暑而走,不斷遷徙,可令每一處牧場都得到輪休,保證環境的有效恢復。一旦停止遷徙,所有負荷將集中由最肥沃的一些土地承擔。然而這是北方,就算是最“肥沃”的土地,與溫暖濕潤、蓬勃長青的內地相比,也是極其貧瘠的。它的力量只夠用來生長淺薄細碎的野草。定居后,得種植高產牧草保障圈養羊群過冬需求,加之更多的牧人將逐漸轉向農業生產,于是得沿著荒野中唯一的河流大規模開墾耕地。為了灌溉這些耕地,得放棄下游生態,截斷河流,同時無止境抽取地下水……更別提定居后人們日常欲求的勒索。
而開墾后的大地,失去了覆蓋在最上面的那層扎生野草的較硬土殼。在沒有作物覆蓋的日子里(這邊冬季漫長,土地一年只能一產),泥土松軟地裸露向藍天。遇到春天大風季節就成為沙塵暴的隱患(因開墾而沙化的北方草原,歷史上比比皆是)。
至于被放棄的荒野,并不因為沒有了羊群的啃噬而得到拯救。相反,它會持續退化。沒有了羊蹄的輾轉踐踏,草籽不能和土壤緊密結合,不易扎根;失去了牲畜糞便的滋養,植被的生長環境更加艱難。——再次強調,這是北方,這片土地太貧瘠,太無助。
至于羊群,停止每年數千里的跋涉后,羊肉品質將迅速下降。當然,比起其他損害,這可能是最次要的。
而我所能說出的這些后果,可能也只是冰山一角。
定居勢不可免,草畜已嚴重失衡。可“控制草畜平衡”對牧人們來說,千百年來一直是最起碼的常識,是連我們這些外人都能明白的道理!是什么引起了失控?這大約也是人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吧……在我們中間,能有多少人一餐吃到最后,盤子里從沒剩過一塊肉?在一場又一場大肆宴請的餐桌上,有多少食物不是作為裝飾品而存在的?一只羊辛苦地成長,到頭來只是為了滿足我們的浪費。羊群向大地勒索,我們向羊群勒索。是貪婪又冷漠的我們在破壞大地,絕不是游牧行為。
眼下除了定居,似乎再無權益之計。大地需要喘息,牧人需要公平地受用現代文明。游牧風景必然消失,與之對應的游牧傳統也必然瓦解。從此再也沒有哪種人類行為能與環境水乳交融,與自然息息相關,再也沒有誰的心思能真正體諒這片大地。自然界更加理所當然地被用以“改造”,人更理所應當以“主人”自居。全世界只剩最后一條道路。哪怕盡頭是深淵,我們也剎不住腳了。
說起來這一切是悲觀的,但我心里仍有奇異的希望。我但愿我所說的這一切只是狹隘的見識,我但愿這世上只有我最懦弱。尤其是,我總會記得那么多牧人相似的神情:坦率而恭謹,還有他們平靜溫柔的眼睛,像是已經原諒了一切安慰了一切。還記得許多為促成定居而奔忙的人們,他們堅信自己的使命,因此也同樣純潔。還有我自己,我也在以自己的方式,以文學,留存美好,努力溝通和進步,并耐心期待……命運是深淵,但人心不是深淵。哪怕什么也不能逆轉,先付出努力再說吧。
我寫以上文字為序,希望能填充這部書稿所缺失的部分。希望能在激流中栽下一根細木樁,微微牽系一番這幾十萬文字堆砌的生存景觀,不致茫然流散。尤其希望扎克拜媽媽一家平凡細碎的生活情景能因此得到更堅定的意味,永無結束般漂流在遠方人們的閱讀中,漂流在大海豐腴繁盛的一側——那里與北方荒野天殊地別,卻命運一致。
編者手記
《羊道》三卷本去年已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近日在臺灣推出繁體字版,本文系李娟為這個版本所寫序言!把虻馈比肀景ù耗翀、夏牧場,它們和李娟的《冬牧場》一起,描繪出四季輪轉中牧羊人的完整線路。在游牧這一古老的生產生活方式已經快走到盡頭的今天,李娟的文字難得地為我們保留了游牧最后的圖景。
編者還記得2009年李娟來參加我們筆會,一次私下聊天時她忽然說的一句話:“老子30歲了,該為一些事情負責了!毙」媚镎J真發愿的樣子,讓人好笑又難忘。她說的“一些事”,就是“羊道”。李娟曾跟隨扎克拜媽媽一家遷徙牧羊。當一天他們冒著夏季暴雨,艱難地帶著駝群、羊群攀登山崖時,看到山下有平坦廣闊的草地,為什么不走那里?得到的回答是,那是別人的羊道。原來,原野上有看不見的路,看不見的分割,為了這茫茫天野下能持續的薄薄生態,人天之間,有著嚴格的古老契約。這就是羊道內在的精神。如果不理解這里面深深的艱難,和深深的美好,是不會理解一個女子為30歲所發的愿的。
在李娟文字中人們更多看到的是“人”,李娟也不允許她的描寫對象被貶黜為某種“象征”,僅僅成為“羊道”的代言。所以,對“羊道”的思考關注一直潛伏在她心靈的深處;所以,《再說“羊道”》這短短的一千多字,是目前為止李娟對“游牧”、“定居”這些宏大生產方式變革的第一次直接發言,是她第一次捧出了自己深深的“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