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7日是農歷節氣中的立冬。這天夜里,我夢見自己躺在隴東故鄉的一片黃土地上,突然空中飄過來一襲灰霧,漸近漸變,到了頭頂上方時竟然幻化為年邁的父親。他高大的身軀已經變得枯瘦如黃土山塬的一棵老樹,臉色灰黯,對我說:“我渾身疼得厲害,滿身到處都難受,你有什么辦法能讓我好過一點嗎? ”我仰面望著懸浮空中的老父,連聲說:“你等著,家里應該有藥,我幫你找點止痛的藥,吃了藥就會好一些。 ”父親說:“好,我等你,找兩片藥給我吃……”我醒了,墻上的大鐘正好是凌晨三時。我在床上忐忑不安地挨到天微明,便起身在朦朧霧霾中到了單位,心卻一直懸在半空中,無法平靜。9時差10分,手機接到故鄉農村弟弟的一條短信息:“今天清早父親走了。 ”我心里一下亂了,癱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尊石雕。
匆忙交代幾項重要工作后,我便離開單位,跑銀行排隊取錢,跑郵局排隊寄錢,同時也通知妻子去買機票,千里歸鄉,為父奔喪。在西安機場借了朋友一臺越野車,在云霧雨雪交加之中翻山越嶺,摸黑行進在陜甘交界的黃土山嶺間……這一天,腦海里浮現的總是父親一生中的大情小事,眼前閃蕩的也總是父親數十年如一日的音容笑貌,也不知是如何摸黑開車,冒雨頂雪行路,竟然能將一路默默無語的妻女帶回陜甘交界的故鄉農家院落,卻也是入冬寒冷的漆黑雨雪之夜了。
往日平靜祥和的農家小院,此時此際已經是紛亂如麻,數十家親戚都是扶老攜幼相繼趕來送葬。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是奔忙在村前村后,院里院外,這是一個不眠之夜啊!故鄉是山地,雖是陜甘邊最早的老蘇區之一,是劉志丹、習仲勛最早播革命火種、插工農紅旗、創陜甘紅軍游擊支隊、建蘇維埃政府的紅色起源點,但是依然貧窮落后,至今連公路到村莊的道路都是黃土黃泥黃沙粘合起來的。因而奉行的是土葬。唯一令人十分欣慰的是,村風民情淳樸濃厚到難得一見,還如同當年的陜甘邊老蘇區一個樣,無論誰家遇事,全村一律停下自家的大小事情,一齊涌上前來共同幫濟,而且比自家的事情還上心。家家燒熱炕,戶戶做熱飯,招呼我家從四面八方趕來奔喪的數十位親友,就連七八十歲的鄉鄰鄉親也跑到山塬埂下一镢一锨地和中青年一起修墓了。
弟弟和他正上小學的兒子在為父親守靈。他父子倆頭纏孝,身裹白,紅腫著淚眼帶我瞻仰遺容。弟弟說:“父親走得很安詳,臉色面容和生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昨天下午,他還坐在大門邊的莊稼地頭,曬了兩三個鐘頭的太陽……夜里他喊身上疼,我給他找了兩片止痛藥吃了,然后就安靜了……早上我起來掃院子,見他沒響動(往常每天凌晨5時左右起身,自己燒水喝茶,吃幾口東西) ,以為他昨晚身上不舒服睡得遲就沒敢驚動……早飯做好了我才去喊他,喊了兩聲沒有應,伸手一摸,他臉上已經冰了……家里一下就全亂了……”弟弟的小兒子從此夜夜伴爺爺同睡一室,直到出殯下葬的那個清晨。
鄰村的數位民間藝人臨時湊起來,趕來為父親送葬。我到家時,院里燃著一堆炭火,民間藝人們圍著火堆,嗩吶聲聲,鼓號陣陣,一曲《祭靈》反復吹奏,令人心酸淚霪,一夜難眠。在《祭靈》古曲中,我回想父親艱難坎坷的一生,坐在炕頭,寫出了敘事詩《我的父親是農民》 ……于是,這個陜甘邊界山區的黃土院落里,從此便再也沒有了父親這樣一位忠厚仁善的農民。
當然,我由父親想到了故鄉的鄉鄰鄉親,想到了陜甘邊廣袤厚實的黃土山塬溝嶺,想到了中國革命和紅色政權,也想到了像父親一樣的千千萬萬的陜甘邊根據地的父老鄉親……詩中的指導員、小警衛、起義軍官、陜甘邊創建人以及父親的一切故事和情節全屬真實,人有名姓,事有依據,無一虛構。就連當年押解槍斃父親時的那條繩,后來也就成了我去羅川鎮上學時捆綁鋪蓋行囊用過將近10年的繩。
沒有開追悼會,沒有立禮賓桌,沒有過白喜事,沒有收親戚朋友一分一文的香紙花圈錢,就連我所在單位送的一個花圈也是我買的……在三天過后的一個夜雨夜雪乍停的凌晨,全村家家戶戶的門前為父親燃旺了御寒送行的篝火,沿途地上汪著一潭一潭的雨雪之水,潭水里映閃著農舍、篝火、天空、云霧和晨星與曙光……鄉鄰鄉親吹吹打打,鄉鄰鄉親抬棺扶靈,鄉鄰鄉親排成了綿綿長長的送葬隊伍,鄉鄰鄉親最終一锨黃土一锨黃土地為父親堆起了一座黃燦燦的墳墓……
父親就這樣永久地走了。他留下的遺物中,有一個紅色粗布小包,封藏著當年他進省城看我時,順路去拜望紅軍時期他救過命的指導員和小警衛給他寫的證明材料……但是,當初他卻說:“家里困難時期已經過去了,你也工作了,咱用不著去辦什么紅軍證,用不著去領每月的那個什么錢了……”
于是,我寫下來這首真實記錄父親一生中若干小故事的詩;同時,也是塑造了陜甘邊黃土高原上數以萬計像父親一樣的農民形象。農民與父親,其實就是我心目中一種永不消逝、永不褪色、永不磨滅、永不坍塌的恒久印象或象征!
2013年12月25日于深圳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