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位當年城市的熱血青年,將他的人生中18歲到38歲最寶貴的一段年華獻給了山區,而且這20年中有13年當插隊知青,拿著農民戶口分著農民口糧過日子,那將會是怎樣的一段經歷?似這樣的“農民知青”還有成千上萬,插隊的地方不是邊疆,不是少數民族地區,而是中國版圖最中心的地帶——秦巴山區,那就更加引人關注了。
我早就想把這20年經歷寫出來。大巴山南麓的城口縣,是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川陜根據地的組成部分,著名的“老、少、邊、窮”地區。新中國成立以后,一茬又一茬的“支內人員”走進城口,支援山區建設。成批的知識青年到城口辦茶林場、藥牧場,在生產隊插隊落戶,融入了城口人民的生活,成為山區建設的生力軍。光陰荏苒,歲月流逝,這些人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坎坷,承受了非同一般的艱險,演出了多么壯懷激烈的活!我自己先是到海拔1800多米的山頭上辦藥牧場,后來又到山下生產隊插隊,然后到學校代課,其間在農村結婚、生子,完全融進了巴山人的生活。高山上開荒、種地、放牧、采藥、打獵、割漆、改木料等農活全干過,矮山犁田、栽秧、搭谷、打魚、放排、砍柴等農活也干過。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下鄉知青比山區農民更經受了雙重磨煉,對生活最底層的人生體驗有了雙倍的感悟。
苦難是一筆財富。又是20多年過去,我終于提筆,采用長篇散文這種形式來記述這段生活。長篇散文最大的長處是便于抒情,尤其是寫秦巴山區寫老知青這樣的題材。試想想:在那樣貧窮、落后、閉塞的大山區,無數來自大城市的人員要在那里生活、繁衍,過上幾年、幾十年,甚至一輩子,那種地域的差異,習慣的不同,觀念的碰撞,思想的沖突,該是何等激烈、何等持久!這里面該有多少親情、友情、愛情、人情可書?我在寫作的過程中曾經陷入這樣的困惑:我和知青戰友們親睹、親聞了閉塞山區許多封建愚昧的現象,但思來想去,這些現象畢竟不是事物發展的主流,長久以來落后的山區畢竟還是在艱難地、緩慢地向前發展,山區人民勤勞、善良、忠厚、節儉的傳統美德在生活的各個方面都顯露出來,而這些是永遠不應該被忽視的。
作品中的每個人物,基本上都有原型,或者都有老知青的影子。主人公白東東基本上折射了作者的人生歷程和心路歷程。他從一個沒能參加高考的高中畢業生,到上山下鄉,成為辦場插隊的帶頭人,多次蒙受不公正待遇,延誤招工回城,一路走來,由一個無限忠于革命路線的懵懂青年,變成一個內心世界開始復雜起來的中年人,在那個年代的年輕人中很有代表性。我選取“文革”前夕自覺自愿上山下鄉的“這一批”知青為描寫的對象,兼及描寫之前下鄉的幾批知青,是因為這批知青是地地道道的“農民知青”;蛟S有人說都是描寫知青,用不著分得這么細。然而我認為,這本書有別于其他知青題材作品的最大特點就在這里,它圍繞著幾個關鍵詞:一是下鄉自覺自愿,二是卸了城市戶口和商品糧,三是去到中國內地。這類知青成了多年以來被文學作品描寫所遺忘的群落,這樣的地方成了多年以來被人們視線所忽略的角落——而我愿意把寫作的眼光投向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