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9日,我正在長城上,石頭冰冷,每一個磚塊里都有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長城上秋色百態,風很大,萬物皆大,唯我獨小。這時,手機響了,是海峽文藝出版社房社長的約稿電話,寫一個反映上世紀八十年代臺灣國民黨老兵爭取回大陸探親的長篇小說。我甚是猶豫:這樣龐大的歷史題材就像一匹烈馬,需要高超的騎手駕馭才行。我內心為自己的駕馭能力打鼓,然而對于歷史的渴望最終占了上風——自從1949年國民黨退守至臺灣后,幾十萬國民黨老兵與親人兩岸里隔水相望,音訊全無,望眼欲穿!假如不寫下這段歷史,記憶很容易模糊、終止、斷裂,曾經的痛苦、悲傷與淚水將被舊時光拋棄。記憶如手掌中的水,當水劃過指尖的那一剎那,它便悄然而逝。記憶成了指尖沙,緩緩流走,泛起心間漣漪的僅僅是那一抹感傷與留戀,而世界在時光中飛速推進,推進,老兵一步步邁向衰老,臺灣的眷村在大片大片地拆毀,老兵們肯定希望記住生命中這段血淚交加的歷史。可惜世間充滿變數,有時候,消失等于死去。所以我鼓勵自己拿起筆寫下這段歷史,這樣,當我自己向后回溯的時候,有一段記憶,可以在時間深處等一些人,可以供一部分人駐足凝望。
況且,我并不是單槍匹馬作戰,有臺灣編劇陳文貴先生與我并肩作戰。陳老師個子高大挺拔,親切隨和,他對歷史的感悟很深,這是一次很愉快的合作。2013年六一兒童節時,我和陳老師在廈門白鷺洲大酒店咖啡室里坐聊,我們談起了小說主人公洪根生。 《原鄉》里傾注最多心血的人物是洪根生,自他到臺灣后,日夜思念婺源老家的妻子茶嫂,然而生活所迫,他又另娶了網市。林水泉逼問他:“你對得起網市嗎?你對得起茶嫂嗎?你有了茶嫂,再娶網市就是不對!娶了網市,你又把茶嫂找來,你更不對!你這一生……有哪件事做對過? ”根生被戳到了痛處:“我這一生……全是錯!全是錯! ”歷史的誤會多么沉重,卻要個人去承擔!這是多么不公!這些老兵被時代的大風大浪裹挾著,猶如一粒粒草籽上下浮沉,漸漸遠離故鄉。風繼續吹,月繼續圓缺,草籽隨風浪跡天涯,在河流邊安身立命,在山崖邊安營扎寨。但無論草籽飄得再遠,故鄉親人永遠是老兵的骨中骨,肉中肉!漫長的歲月里,老兵漂浮在苦海之中,看一眼故鄉,忘掉所有的苦,只留下思念。他們用目光把遙遠的故鄉鋪開又折疊,終于不顧一切回到故鄉!故鄉,是印在臺灣老兵胸口的一株滴血的紅梅;故鄉,是一條無邊無際的河,一直通往血脈,通往老兵的靈魂深處。這些老兵一輩子都生活在歷史的謬誤里,就像一彎被時光磨損的下弦月,他們的思念與悲傷被歲月擠壓得變了形,一顆顆失落的心已長滿了青苔。
寫著寫著,我更愿意相信,所有的分別都是為了重逢,記憶是一道光,可以照亮過往的苦難與黑暗。故鄉的親人在,生命的樹蔭與綠洲就在。小說再現老兵辛酸往事,點燃火把,融化歷史的冰塊,呼喚埋藏在心頭的故鄉的夕陽與炊煙,自己能做一些微薄的有意義的事,我感到欣慰!
從2012年10月開始,當我在電腦里敲下一行行文字時,我感覺自己正在觸摸歷史的血肉,漸漸深入,逐步觸摸到歷史的筋脈、骨骼,直至歷史的時光隧道深處……用文字懷念一段時光,她就永遠不會死去。仿佛喊一聲,她就會在時光深處應答。海峽雖然蒼茫,再洶涌的海水也阻止不了孤魂歸鄉的腳步。岳知春這位國民黨老將軍帶著老兵的骨灰,尋找他們的老家,讓他們魂歸故里。一代顛沛流離的老兵終于圓了還鄉夢,那些客死異鄉的孤魂野鬼也得到了安魂之所。血濃于水,當老兵的魂魄進了自家的祠堂,臺灣,這個中華民族的海外游子,是不是也正思考著,中華民族的大家庭,終有九九歸一的時刻?到那時,兩岸人心之間將不再是寒冷的冰塊,而是溫暖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