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謀劃了很多年,總是希望寫一場南方地域的戰爭。這場戰爭,應該像一場黑白無聲電影,聽不到對白,卻能聽到膠片轉動的聲音。在嘀嘀的勻稱而溫暖的聲音里,請你順著我的視線望出去,可以看到的是60多年前的紫云英或者麥田,以及蒸騰的水蒸氣在陽光下上升,還有嘩嘩作響的河流。我熱愛那個年代的人們以及紛亂的人生。“紛亂”讓人感到真實、熨帖和種種百感交集。這時候可以讓一聲槍響,撕碎村莊、城鎮、山谷、田野的寧靜,接著炮火從田野阡陌和山谷升起,黑煙滾滾……
我們從來都不能避開戰爭。戰爭對于人類仿佛癌細胞對于生命,地震、臺風、海嘯對于地球,隨時都虎視眈眈,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我們生活得像一只只螞蟻,狹路相逢,有可能點頭行禮,有可能把對方咬成兩截。60多年前就是兵刃相見的年代,血光、煙霧、槍炮聲和身體的各種零部件,在每一寸土地上都可以窺見。這讓我想起寧波姜堰敬老院的一位抗日老兵,喝了一碗黃酒后開始唱《滿江紅》。我突然覺得槍炮聲離他很遠了,他很幸運能活到現在,身體健康能喝下一碗黃酒……我老家諸暨也有許多參加過抗戰的老兵。他們垂垂老矣,他們日落西山,手腳不再靈便,眼神有些呆滯。但是我竟然酷愛著他們顯然已經不再標準的敬禮姿勢。接著可以想象,他們將一個個離開這個世界,像一只只孤鳥一樣一聲哀鳴,消失在天的盡頭……
我們誰都會離開這個世界,我們誰都在深愛這個世界。我特別愛好和平,這樣除了人們安居樂業,還能讓我安靜地寫作和生活,有時候吹吹牛,有時候喝喝酒,有時候可以在西湖邊或龍井村里矯情地曬曬太陽。但我也熱愛著戰爭里的士兵,鋼槍锃亮,鐵骨柔腸。他們有一個巨大的心結,就是回家。
這是我主觀臆斷的士兵們的心結,因為他們首先是血肉充盈喝酒撒尿的“人”。我以為“回家”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字眼,溫暖得如同“棉花”。但是有戰爭,回家就變得無比奢侈,路途漫長。而一聲槍響,往往是某場或大或小的戰爭的序幕。
我想起1989年春天,我在江蘇南通當兵。新兵連實彈射擊,我趴在潮濕的春天的土地上,扣動了扳機。也是一聲槍響,子彈從八一式全自動步槍槍膛里盤旋著呼嘯而出,穿過春天,直達胸環靶。那聲脆響讓我的熱血沸騰。多年以后,我選擇夜深人靜時長時間地看那些有關中日戰爭的黑白紀錄片,我知道60多年前的戰爭離我如此之近,所有的槍聲都是一樣的。而參戰士兵在彈雨中穿行,不知道哪一粒金屬做成的雨滴會把你毫不留情地洞穿。
多年以前的泥土里,裹挾著太多的血和肉。南京、上海、金華,以及長三角的諸多地方,紫云英仍然傻乎乎地在春風里瘋狂生長,它們招搖著一點也不知道槍炮對人的傷害。那個年代的故事在我腦海里漸漸清晰,這令我得意而彷徨。我不知道那些倒下的人能不能在我的紙上重新血肉豐滿地站立。他們是陳嶺北和黃燦燦,他們是小浦東和蔣大個子……他們就是我們的叔伯娘舅或者兄弟姐妹。他們的后方,或許像陳嶺北一樣,都有一個如同化成了一件最后掛在墻上的衣裳的嫂子,如同啼血的杜鵑一樣觸目驚心,一片艷紅。他們的巨大心愿其實沒有多么高尚,是小而卑微的,回家。
2014年2月12日,杭州降雪。寫下以上隨意而凌亂的長篇小說《回家》創作談,同時聽到一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