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業是高中語文教師,三年帶一屆學生沖高考,今年又是。我案頭翻得最多的是高考《考試說明》,我所在的中學是名校,學生作文目標是達到“發展等級”。千萬不要小看這個標準,我和我的同事可以用它評判古今中外經典名著,讓活著和死了的大師們羞愧不已。且摘錄幾條如下:
1.深刻:要求提出自己領悟的正確觀點,能發人深省,給人啟迪。2.豐富:要求記敘性文章形象豐滿生動,敘事具體完整;意境深遠,要求文學體裁的作品情景交融,含意深遠。3.有文采:要求在通順的基礎上充分展示語言風采,提高語言表現力。4.有創新:見解新穎,材料新鮮,構思新巧,推理想象有獨到之處,有個性色彩。
如果用這幾條標準對照我自己的小說創作,是一件既有趣味也有意義的事。
“深刻”是挺大的一頂帽子,它戴在中學生頭上,等于是直接扭斷孩子們的脖子,戴在小說家頭上也過于嚴重。但是一個優秀的小說家,必須有自己獨到的視角、個性的思考和正確的價值觀,我的理解就是寫別人尚沒寫的,想別人尚沒想到的。四五年前盛行“打工文學”,或稱“底層文學”,小說主人公多是農民工。我也想寫,但寫不過人家。怎么辦?我就寫工頭們。民工們的苦首先是物質層面,工頭們開始要體面和尊嚴,精神層面的思考要多一些,于是就有了中篇系列《不二》《入流》《放下》《潮起潮落》等小說。社會轉型期的精神特征在先富起來的人群身上更敏感和集中。這樣的小說中不乏暴富者墮落的生活,但作為小說作者,我始終堅持揚善懲惡的道德立場,如果我達不到深刻,我至少崇尚靈魂高貴人性美好。寫《種桃種李種春風》時,我一方面要將生活本色的一面呈現出來,又要經營人物復雜情感,從深處挖掘丑惡。我在修改時要求小說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寫現實的丑惡不是引發淚水,而是激發思考和革新。人性淪喪的荒原上依然有人性美的芽尖。藝術說到底,就是把生活中的不可能變成可能,變低下為高尚,變痛苦為愉悅。
“豐富”這個詞我的理解是繁而不雜,千山成就萬水,萬水凸現千山。有一種小說趣味講究精雕細琢,講究心鉤角對,我的小說做不到,我覺得小說與這世界一樣,天與人,人與人,都對應都互動,不得割舍。寫教育題材的中篇小說《憤怒的小鳥》和《種桃種李種春風》,我一再告誡自己,我是業內人,千萬不能囿于校園,要寫完整的教育背景,要放在社會眾生的大格局中反思。
至于“有文采”,我要求學生多用修辭手法,講究詞藻華麗,但對我自己的小說用的卻是另一副嘴臉。小說完稿,我首先要做的是剔除其中的成語和其他書面語,除非這個小說人物是我的同行,是靠嘴皮子賣弄詞匯混飯吃的人。“語言風采”首先是與時代同步,與口語密切聯系才是有表現力的語言。應該說,當前社會中人物語言的詭秘和生機,堪稱是小說家的豐盛大餐。盡管我是一個南方作家,我還是堅持認為,不能耽于小橋流水、清水芙蓉,而要捕捉天地眾生間的約定密碼,插白于明與暗規則,開顏可以笑不露齒,笑不捂肚,拍案則驚天地泣鬼神。這是我向往的小說語言效果。它追求的不是唯美,而是與讀者的契合和響應。
最后一個要求是“創新”,這一條太難了,于學生難,于小說家也難。如果說形式的創新,當年我也曾追風,回頭看,即使當年潮頭作家的作品至多也只是拾了個招牌,而骨子里的創新,當是對生活的不斷發現,如雷蒙德·卡佛所言:不要耍花招,你不必聰明絕頂,要有在簡單事前目瞪口呆的資質。近幾年的創作中,我懷疑我具有這種資質的可能,但從《不二》到《種桃種李種春風》,我用小說證明我沒泄氣,我在拽著自己的頭發向上努力。
每次動筆寫小說,我都要求自己先屏蔽腦中的作文教條,我是寫小說。其實,對照高考作文的《發展等級》,我的小說還遠遠達不到這“高大上”的標準,可見,我不易,我的學生更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