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78年春天來到北京,在北京已經生活了三十多年。以前,雖然我也寫過幾篇有關城市生活的中、短篇小說,但沒有形成系列和規模。在讀者的印象中,我寫農村和煤礦生活的作品相對多一些。北京接納了我,擁抱了我,并提升了我。我在北京生兒育孫,已和北京建立起緊密的血肉聯系。這么多年來,我也積累了一些在北京生活的經驗和情感,覺得應該集中寫一批北京生活,即城市生活的作品了。
北京這么大,城市生活這樣紛繁,我從哪里入手呢?選擇哪個點切入呢?如果我一味貪大、求全,很可能力不能及,寫出來的東西反而小,反而窄,甚至都是一些表象。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切入點一定要小,而且一定要找準穴位。只有切入點小了,才有可能真正進入城市生活內部,并逐漸擴大內涵。只有找準了穴位,才有可能觸及城市生活最敏感的神經。我想來想去,決定從保姆這一點切入,寫一個保姆在北京的短篇小說系列。這個系列我打算寫八九篇,或許十多篇,最后加起來,應該相當于一部長篇小說的字數吧。
我之所以選擇通過寫保姆來寫城市生活,主要基于以下幾點考慮。第一點,全國各地到城里當保姆的人很多,她們已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生態群體,這個群體在浩浩蕩蕩的打工隊伍中具有一定代表性,值得關注。第二點,保姆作為家政服務人員,她們單刀直入,一下子就走進了城里人的家庭內部。家庭是社會的細胞,也是城市生活最隱秘的角落,許多人間活劇都是在家庭內部上演。借保姆的視角,我們正好可以輕輕撩開隱秘的幃幔,看看城里人的內心世界和人性的豐富。第三點,保姆一般來說都是女性,女性有著靈敏的觸角和強有力的吸盤,她們看似配角,有時也會變成主角,她們的故事會給小說的想象提供更多的可能性。第四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國在城市化進程中,過去長期形成的城鄉二元對立的觀念仍然存在,這種觀念必定會在保姆和雇主之間反映出來,并形成形形色色的矛盾沖突。在這種情況下,保姆像是打入城市的尖兵,又像是潛入城市的臥底,她們承載著歷史,同時又創造著歷史。這樣說起來,是保姆在北京,也是北京在保姆。當然了,歸根結底,是我在北京,北京在我。
以前我沒有明確的寫系列小說的意識,雖然寫了大量農村煤礦生活的小說,但事前沒有總體規劃,寫到哪里算哪里。這次我來嘗試寫一個城市生活的系列小說。我理解,系列小說類似定點接力探礦。一根鉆桿長度不夠,達到的深度也不夠,只有把許多根鉆桿連接起來,一個勁往下打,才有可能探到最好的礦脈。系列小說還有些像拳擊運動的組合拳。單拳的力量是有限的,把拳頭的出擊組合起來,打出一套拳來,才有可能形成比較大的沖擊力量。
(本文為劉慶邦短篇小說集《找不著北》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