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人更在乎文體,寫什么,都有規矩,一舉一動一招一式,不可亂來。文載道詩言志,這里的文和詩不是我們今天理解的文學,而是散文和詩歌兩種體裁,體裁不同,表達的內容和想法也不同。古人執著,凡事講究名正,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利。
要寫文章,必須載道說理,要有思想,要替圣人立言。至于寫詩,可以馬虎一些,可以怨,可以發牢騷,可以抒情,可以說些自己想說的東西。這樣的僵硬規矩,執行起來很難,因此古人也是說說而已。高標準嚴要求,常會捆綁我們的手腳,事實上,古人的爛文章很多,我們見到的好貨,都是淘汰下來的精品,經過千錘百煉了的。
名正言順,古人文體意識強烈,寫東西取名字卻很隨便,古文也好,詩歌也好,一向不那么講究。李商隱的許多詩都叫無題,很多經典文章都是什么記、什么序,一個作品有很多不同名字十分常見。最好的例子是汪靜之先生給學生講《詩經》,汪先生屬于五四那一代,要還活著,早過了100歲。大家心目中,那年代人做事認真,一肚子學問。可這位大名鼎鼎的汪詩人,講了一學期課,直到臨了,才發現始終文不對題,為什么呢?因為當時的講義,篇名都在后面,汪是新派,把詩后題目當作下一篇的標題,稀里糊涂混了一學期。
剛開始學習寫作,我對取名字根本不在乎。公開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就是“無題”,有段時間,小說女主角全叫張英,而“挽歌”是4部小說共同篇名,讀者很生氣,編輯也很生氣,都覺得這人太懶了,取名吊兒郎當,不當回事。有兩本書,書出版了,才發現名字被改,一本《殤逝的英雄》,一本《走進夜晚》,拿到手,覺得很奇怪,這不是我的書名,原名是《挽歌》和《今夜星光燦爛》。
最新的一部長篇《馳向黑夜的女人》曾以《很久以來》的名字發表在今年《收獲》上,取義簡單,想寫很久的小說。當然也和最初的結構有關,原來的第二章是第一章,因此,書名就是開頭的第一句,“很久以來”就是這么來的,有點像給古詩取名字,打頭是什么就是什么。后來做了調整,大約是覺得,這樣讀者可能更容易進入我要寫的故事中去。
我曾對媒體說過,“很久以來”這書名也可用于我所有的小說,寫作是積累,是時間和精神的雙重沉淀。然而出版圖書,遇到了障礙,大家突然覺得“很久以來”太一般,不叫座,好像缺點什么。于是商量改名,討論結果,改名為《馳向黑夜的女人》,取自詩人多多的詩句。有人問,小說寫了兩位女性,哪位才是走向“黑夜”的呢。我的解釋是黑夜籠罩,誰也擺脫不了幽暗,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這女人應該是個意象,是一位手里拿著火炬的女神,是高爾基筆下的丹柯,舉著自己血淋淋的心臟,她引領我們前進,小說中兩位女性只是行進隊伍中的一員,大家都跟在后面,茫然地走著,走向漫漫的黑夜。
如果僅僅從文學意義來說,我覺得“馳向黑夜的女人”更有味道。它其實還隱含著這樣一種意思,原詩名叫“黃昏”,可是我一直錯以為是《青春》,也不知道怎么就搞混了。這個錯誤很有意思,我們以為自己正走向光明,結果卻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