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喜歡廬山,幾乎喜歡它的一切。
大學三年級,曾與同學一起第一次上廬山,當時就覺得這地方必須再來。結果,此后的每一次上山,這種喜歡的感覺都會更增一層。它綺麗的風光、清澈的流水,它飄逸的云霧、純樸的鄉情,它充滿著異國風情的老屋、寧靜而雅致的山谷,最重要的是它所承載的豐富的中國傳統文化和陶淵明培育的淡泊于世的隱士之氣,都深深地令我向往和迷戀。
為了寫《到廬山看老別墅》,我一次次走進廬山,一次次與廬山交談,一次次翻閱它的過去和一次次憧憬它的將來,一次次投入它的懷抱,被它的風雨和云霧清洗。這一切,對我來說,是多么必要而美好的事。于是,幾乎是為了我自己的一份需求,我開始了《到廬山看老別墅》的寫作。
在一個夏日的早晨,我們驅車前往廬山。在“廬山通”羅時敘先生(我真的是非常感謝羅先生,幾乎每次上山,他都給予了極大的幫助)的帶領下,我們沿著山徑順著階路,一幢一幢地看著別墅。成百上千的老房子,埋藏在綠蔭濃密的樹下,沐浴在廬山清涼的風中。歲月留下的累累傷痕,使它們的面容疲憊而滄桑。這引起了我們一次又一次的長嘆。
在《廬山志》上,我看到了李德立這個名字。我想象著這個22歲的英國年輕人,在百多年前的一個冬日,冒著朔風登上山來,想象著他面對廬山美麗的河谷發出由衷的贊嘆。而后,便著手改變了這座山的歷史。這樣的開頭,簡直像一部電影,令我驚異,也給了我莫大的懸念。
李德立為廬山開了頭,也為我的《到廬山看老別墅》開了頭。
在我寫作的經歷中,沒有一本書像我寫這本書一樣,在過程中有著那么多的愉悅。這種愉悅在于這一次的寫作變成了一次學習。走進百年前的中國,我能聽到中國的大門面向世界打開時那種嘎嘎的響聲,也能聽到傳教士和侵略者嗵嗵而來的腳步。無能之極的政府和可憐之極的百姓,都從泛黃的資料里浮出水面。通過這座山的開山歷史,我能了解許多許多我過去從不知道的東西;而通過一座山的發展歷史,我能認識到更多我過去從未認識清楚的人。因為寫作過程必須翻看許多資料的緣故,我自己對這一段歷史,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到廬山看老別墅》出版后,在廬山上很受歡迎。有一年去廬山,廬山的一位領導說,我們要感謝你,是你把到廬山游老別墅的概念帶給了廬山。現在來廬山的人都會參觀廬山別墅。還有一次在廬山,我走進一家書店,書店的老板突然說,你是作家方方嗎?我認出你了。你的書賣得很好。
這些都是讓我高興的事。不止是因為書,而是因為在我心里,廬山于我,相當于是我的家鄉,而書店的老板,也幾乎就是我的鄉親了。
還有一件似乎必須說的事。有一年,一位叫瑪爾塔的德國老太太來到武漢。她當年出生在武漢,并在武漢長到13歲才離開。她講起她的家事時,也說到她家有別墅在廬山。于是我就送給她一本由湖北美術出版社出版的關于廬山的書。她驚喜地拿在手上翻閱,當她翻閱到一張圖片時,不禁叫了起來:這是我家的房子。然后,她就委托我去廬山看看她家的別墅,并且希望我拍幾張照片給她。根據她提供的地址,我很容易找到那幢老舊不堪的別墅。通過朋友,我將這些照片傳給了瑪爾塔。兩三年后,我有機會去德國的德累斯頓訪問,瑪爾塔老太太聞知后,再三希望我去她住的慕尼黑走走,于是我便專程去了一趟。在瑪爾塔老太太家,她拿出兩本與廬山有關的書和一本相冊送給我。相冊是她的朋友家的,上面貼著那一家人上世紀初在廬山上的生活照片。兩本書則有一本是李德立當年所寫廬山開山史和一本攝影家所拍攝的舊時廬山照片。這些東西,在我從德國回來后,全都轉送給了廬山圖書館。
在送走之前,我將所有照片都掃描了下來。這是非常珍貴的廬山照片,我相信國內幾乎沒有人見過這樣一些照片。在再版的這本書里,這些老照片幾乎都用了上去。新版的書,與老版相比,因了這些照片,顯得更加豐富和厚重。因此,我要在此感謝瑪爾塔老太太。
因為寫書的緣故,我到廬山去過的次數已經數不清了,而廬山給予我的感覺也與以前全然不同,仿佛我的手已經把它撫摸過了一遍,每一處地方、每一處名稱、每一處景色都讓我感到親切無比。山上的老別墅在陽光下閃著輝光,即使陳舊了的鐵皮瓦屋頂,即使磨損了的門窗,即使黯然了的石墻和扶壁,即使已經面目全非的羅馬券和老虎窗,等等等等,無不讓我感受到一種別樣的美麗,這是在我知曉它們的歷史之后。
如果你登上廬山,你光知道看錦繡谷和三疊泉,光知道看花徑和烏龍潭,那你對廬山的了解還遠遠不夠,你對廬山的真諦還遠遠未知,你在廬山面前,依然是一個盲者。無論如何,你都應該看看廬山的老別墅,因為山上每一幢老房子里都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只有了解了它,你才會知道,廬山為什么會成為今天的廬山。
(本文是作者新著《到廬山看老別墅》的后記,本報發表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