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前,我曾為寫作《最后一戰》去湘西雪峰山下的龍潭采訪。其時,龍潭弓形山抗日陣亡將士陵園尚在修復中,顯得凄冷而荒蕪。路過山下一農家時,發現路邊泥濘里還躺著一塊陵園的碑石——我知道,這都是“文革”的造次。記得我當時還很是感慨了一陣。在《最后一戰》尾聲里,我寫過這樣一段話:
“湘西雪峰山會戰作為國民黨正面戰場對日的最后一戰,盡管留下了許多遺憾,但仍不失其輝煌與榮光。因為這畢竟是一場中國人抵御外寇入侵的戰爭,是中華民族百年來反侵略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
龍潭戰役是中日雪峰山會戰的關鍵一役,其歷時月余,殲敵數千。中國軍民在美國“飛虎隊”的空中援助下,將日軍116師團109聯隊鉗制于龍潭境內,使其未能進入溆浦縣城,更無法完成占領芷江機場的戰略意圖。此間,在爭奪鷹形山、松山高地以及大小黃沙的戰斗中,發生過許許多多慘烈而撼人心魄的故事……
龍潭地處溆水西岸,水灣有一深潭,潭邊古木蓊郁,巨石摩天。《嘉慶一統志》載:“龍潭巡司,在縣一百二十里,接黔陽縣界。宋為堡,明置巡司,故稱龍潭司……”民間則傳說有蛟龍藏于潭底而得名,實際上是因其虎踞龍盤的險要地勢之故。
龍潭雖屬縣轄邊緣小鎮,但左扼隆回,右掣洞口,且有雪峰山綿亙東南,使之成為通往安江、芷江的重要門戶,故而占據了龍潭即可控制溆浦、洞口,進迫新路河、安江而窺芷江。因此,日軍一進龍潭就搶先占據了鷹形山,企圖將龍潭作為進襲芷江機場的跳板。加上龍潭盆地歷來屬富庶之鄉,盛產稻米,其質地白嫩細膩,曾是朝廷的貢品,可謂天然的軍糧之倉。但日軍沒料到的是,龍潭所轄三鄉民風特強悍、衛國保家之心更盛,他們在鄉紳向承祖的發動下組織起一支自衛隊,配合正規軍奮力迎擊外寇,寫下了一頁可歌可泣的歷史。
上世紀60年代,學校曾組織我們到這一帶山地采摘過野果充饑,及至90年代,我又數度來龍潭,參觀過水電站,尋訪過尼姑庵遺址,并在青山界收集過土匪抗戰的故事;在龍潭鄉政府“深深庭院”的淅瀝雨聲中,我聽韓鄉長講過龍潭的人文地理、歷史掌故,但最為難忘的仍是弓形山陵園里的那些殘破的碑銘和催人淚下的挽詞,當然還有鷹形山(后更名為英雄山)殘留的工事、大黃沙裸露的骨殖,以及尼姑庵舊址那棵曾經掛過古鐘的老樹……
記得《最后一戰》書成之后,數度重印、暢銷不衰。我知道,這并不是因為該書如何精彩,只不過是因為它揭開了一段久違了的真實歷史而已。
到了本世紀初,在中國講學的日本教授橘良雄先生輾轉聯系上我,得我授權將該書翻譯為日文,更名為《雪峰山的祈禱》,介紹給了日本讀者,同樣引起了反響。東京的《朝日新聞》還在頭版作過報道。2006年我訪問日本時,在民間探訪時被一些民眾視為“大人物”而稱作“大佐”,大概也是從新聞中猜度的。至此,日本國有了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龍潭,甚至有人還給我寫信,詢問書中寫到的“梽木”是否日本的某植物。更沒想到的是,當年那些曾“進入”過龍潭的日軍老兵紛紛結伴飛越日本海,前往龍潭“戰地重游”,凡見了當地民眾皆虔誠鞠躬以謝罪……
十幾年過去,彈指一揮。龍潭弓形山抗日陣亡將士陵園已修復如初,這是上世紀90年代初,首先由溆浦縣首屆中學生“學先烈,愛文物”夏令營活動發起的倡議、然后在各級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得以修復的。陵園于龍潭戰役48周年紀念日——1993年4月1日竣工并對外開放。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義舉對那些為抵御外侮而犧牲、此刻長眠于地下的先烈們無疑是一種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