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眨眼便是萬余個循環。人總覺得自己年少,來日方長,指天畫地英姿勃發,直到發下退休通知方猛然愣神,真真看清自己頭上的白發、臉面的皺紋。然歲月無情人有情,那年“八一”節戰友相聚慶祝,一戰友問我:“你寫了那么多的小說,怎么不寫一寫咱們這代軍人的生活?”是的,當年我們都做過英雄夢,雖然沒有成為英雄,卻從來沒有當狗熊。
英雄王杰,確實是我們濟南裝甲兵的驕傲。我們當兵的歲月雖然正是國家經濟比較落后的時期,干部戰士卻以艱苦奮斗為榮,無私無畏、舍己助人、勇于奉獻。那是一個豪情滿懷、英雄輩出的時代!英雄王杰犧牲以后,濟南裝甲兵政治部調我到文化處《王杰》小說寫作組,說是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寫一部長篇小說。想必濟裝文化處覺得本部人才不足,特邀濟南軍區創作室主任率一名作家加盟,七人組成。人員調齊之后,先是集體采訪:到工兵營,到金鄉縣,到沂蒙山區,到邳縣張樓……然后在工兵營住下來。先討論這部書分幾章,然后寫作組成員分章寫作。寫作組成員都是本單位的筆桿子,卻多是寫新聞、寫報告和材料的手,寫小說外行,軍區創作室主任便給組員們講解小說怎么寫。
不料,1968年春節剛過,我重病住進90醫院。說重病,病真重:胸膜炎積水頂二肋,呼吸困難,高燒40度以上兩周不退,每夜盜汗濕透軍被。要退燒、要抽水、要治療,這不是短期能出院的,我不得不離開寫作組,手中的書稿被收走。后來聽說寫作組內意見也不統一,書沒寫成,F在回想,那種“三結合”方式原本違背創作規律。我從90醫院出來之后,有點弱不禁風,不久又進106醫院,出院不久便退伍回鄉了。
雖然回鄉,但對英雄王杰念念不忘,因為王杰是我們那代戰士的代表。即便戰友相聚不激勵,我也忘不了那段人生歷程。然而,英雄難寫,尤其是王杰,理想化拔高不行,因為他就是一個普通的工兵,不可能叱咤風云,做出虎膽英雄之類的壯舉;低俗化更不行,因為我們當兵的年代,是充滿革命理想、大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學習南京路上好八連的年代,別說軍營里面,就是社會上也少有“香風毒霧”。文學雖然是“創作”,但不能違背歷史,更不能篡改歷史。
沒有英雄的民族只能充當強者的奴隸,沒有英雄氣概的軍隊是一群任狼捕殺的羊。軍隊不能沒英雄,英雄不能沒有理想,問題是英雄的理想怎么寫。王杰同雷鋒一樣,沒有歷險,沒有參戰,平凡而偉大。平凡而偉大是種高境界,但只寫“平凡”便沒有滋味,硬造“偉大”是假大空。怎么辦好?
經數年沉思,我終于得悟。劉勰曰:“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辩妿V的《詩品》開篇就強調“搖蕩性情”。任何一部書,沒有動人的情性便無味,只是這種“情”與“性”,是高尚的、真實的、搖蕩人心的。軍營中雖然沒有花花綠綠,軍人的生活卻不枯燥。無論是訓練、野營、施工、拉練,汗水泥水中皆有軍人的理想在閃光。這種汗水泥水有時摻著血水的情感之光是蜻蜓點水式的“體驗生活”所難以發現的,是需要長期在軍營里摸爬滾打才能得到的。我曾有5年的連隊生活,寫那個時代的連排干部班長戰士我非常熟悉,更無須杜撰軍人的情愛。因為那時每個戰士的愛情、家庭,對本班的戰友是公開的,趣事成串。這么一想,英雄王杰就好寫了。情感涌至,思路滔滔,五彩繽紛,人物鮮活,竟然一氣寫了九卷五十回,有時情之所動,不知不覺淚滴鍵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