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十年,寫了三年,拙著《浮世的晚風》(古吳軒出版社2015年1月版)出版后,得到線上線下不少媒體和讀者的推介與認可,讓我這個業余歷史愛好者心存謝意。寫了書,總希望能與更多的讀者分享,這一定是件快樂的事情。
明清易代是學界的熱門話題,不僅史料汗牛充棟,海內外今賢著述也十分豐沛。作為中國歷史周期性震蕩中獨特而慘烈的一章,很值得后人深入討論。說獨特而慘烈,是因為一個疆域遼闊、統治二百七十多年的王朝忽然就天崩地坼,末代皇帝被逼上吊。更吊詭的是,暴力替代它的并不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邏輯,而依舊是一成不變的大一統江山,且文化品質更為落后。
這當然是正史的敘事方式。有個成語叫“皓首窮經”,說的是正統的治學經驗。但歷史從來是由“經史子集”共同寫成的,缺一不可。譬如史有正史,也有別史或叫“野史”;子有諸子百家,也有“小說家言”。尤其是個人文集詩集,大抵是每一個存在的個體對于一個時代和社會的記錄及其感悟。但我相信,許多歷史的真相恰恰就湮沒在浩瀚的所謂“野史”中。
上世紀八十年代,海外學界出現了一種“還原”歷史圖景的研究方法,試圖用文化史或社會史的視角,通過對“小人物”和日常生活細節的史料爬梳,逼近歷史的真相。眾多學者拋開了正史以帝王和“治統”為主流的敘事邏輯,從看似平淡無奇的事件或人物入手,在大量史料史實的支撐下,揭示歷史的宏大場面和發展趨勢。這類文本完全不同于習以為常的“高頭講章”,細致而可讀,能讓業余歷史愛好者愿意讀、喜歡讀、讀得懂。《浮世的晚風》所做的,正是這樣的努力。作為歷朝最為強大的士群體,明清之際的江南士林大面積“醉臥花叢”,這一時期士林和風月場的交集,被學者稱之為“歷史上一道亮麗的風景”。我以為,“亮麗”倒未必,但廣度和深度確實史所未有。士林通常被看做社會的精英層,而風月場卻是不為社會主流所容的群體。這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階層,卻在晚明的轉型社會中高濃度地黏合,無論是所謂“江左三大家”“復社四公子”,還是文壇耆宿;無論是仗劍書生,還是隱逸高人……幾乎被聲色場一網打盡。更讓“禮法”人士目瞪口呆的是,不少竟還“修成正果”,譬如錢謙益與柳如是、龔鼎孳與顧媚、冒辟疆與董小宛、孫臨與葛嫩……等等,它的背后是一種怎樣的文化精神,又揭示了怎樣的歷史發展趨勢呢?
《浮世的晚風》說了13篇相互關聯的人物故事,但這“另一種文化精神”正史里幾乎沒有,而是“潛伏”在大量的“野史”中,需要以正史的人物列傳為依據,以士林的大量自述為線索,多種筆記比對,才能證實“野史”的價值。皓首窮“集”,細細爬梳,是一件寂寞而又充滿穿越趣味的事情。我一直試圖創意一種歷史敘事的文本,讓艱難的歷史人物評價,用豐滿的表達方式呈現出來,讓歷史上的人和事個性鮮活地出現在讀者的視野里,按錢謙益的說法叫“變史家于說家,其法奇”“寓史家于說家,其法正”。(《牧齋有學集》卷十四)“奇”即創意,“正”即正道。復旦大學鄒逸麟教授有句幽默:“‘大師’都是‘野生’的,非主觀規劃所能培養。”“野史”如同“大師”,也是“野生”的,當然可以做出品質純正的歷史作品來。
不過,說家治史,同樣需要治史的態度和器局,不能當“小說”來編故事。盡管故事似乎確實比道理更容易傳播,但“還原”倘若只盯著瑣碎饤饾,便會降低歷史的價值和品位。更為重要的是,人都有“大節”“小節”,對歷史人物須有一個總體的評估。譬如《浮世的晚風》中較獲認可的《激楚蒼涼》一篇,寫蘇州太倉大才子吳偉業,是以上海古籍版三卷本《吳梅村全集》為基礎,通過對梅村詩文的解讀,結合正史和今賢的傳記、年譜,梳理出梅村人生的兩條線索:一是入世紛爭的政治人格,二是與秦淮名姬卞玉京的情感大戲,呈現出人性復雜的多面。再如寫復社四公子之一的陳貞慧,基本遵循正史列傳中三方面的線索展開,并利用宜興朋友提供的方志家譜,修訂了學界的一些失誤。但大名士“大節”之外的“小節”有助于豐富人物個性,所以我又同時挖掘了貞慧風月場中的一些故事。陳寅恪先生寫《柳如是別傳》,皇皇80萬字,對史料素材的選擇非常明確,即要著力呈現“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浮世的晚風》寫“今古樂道”的錢柳故事,區區2萬字,裁剪史料更要明確而克制。有些先輩筆記相當著名,但情緒很大,則大多略去,譬如計六奇《明季北略》這一條:
大鋮據要津,虞山末路,失節投之。一日觴阮于家,以其妾柳氏出為奉酒,阮贈以珠冠一頂,價值千金,錢命柳謝阮,且移席近阮,其丑狀令人欲嘔。
李清《三垣筆記》也有一條:
謙益降北,隱在南,與一私夫亂,謙益子鳴其私夫于官,杖之。謙益怒,屏其子不見。語人曰:“當此國破家亡時,士大夫猶喪其所守,獨以名節二字責一婦人,可乎?”其言亦恕而平矣。
隱,即柳如是的小名之一。錢謙益的話很有深意,但似乎“有損”柳氏“大節”,不錄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