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還原》 楊義著 中華書局
《孔子誕生2540周年》紀念郵票 資料圖片 |
這部105萬字的《論語還原》,是我近年來用功最多、最深的一本書。我早年多次讀過《論語》,從2007年寫《論 語還原初探》至今,已是8年;2011年寫出此書的初稿50萬字,4年間大幅度修改了5稿,才最終交給中華書局。我前前后后用了8年的大量精力,對《論 語》作了材料的搜集閱讀和返本還原的深度研究。
真理因其樸素自在而對人心潛移默化。初讀《論語》的第一印象,就是它 以極其樸素平易的文字,進行日常經驗性的表述,卻啟迪著最是觸及人的心尖、觸及人生之根本的道理,讓大眾覺得,許多樸素的真理具有恒久長青的生命力。深入 閱讀,就感覺到《論語》這種特質出現在人類文化形成模式的初始時期,顯得如芳草繁花,雋永動人,它以一種人性之學、人倫之學、人間之學的卓越特色,超越時 空限制,在人口最多的文明古國久傳不絕。我們為《論語》以樸素語言蘊含著中國人的文化基因,蘊含著中國文化的底色,而深為感動,更何況這些底色、基因中還 潛伏著豐富的“溫故知新”的功能,可以為解決當代世界精神困境和社會難題,提供重要的啟示。遙想在兩三千年前,人類還行進在神怪巫靈的迷霧中時,孔子就第 一次以“仁”的精神肯定了人作為人的理性尊嚴,以“禮”的設置使人類脫離飛禽走獸的生存方式,規范自己的文明行為和文明形態。在創造文明形態中,孔子面對 那愚昧兇殘橫行的世道,還第一次打破了學在官府的傳統,促進學術下移,以私學教育把知識還給人民。孔子“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以卓異的人 格,使我們在應對變化多端的世界時,變得更加剛毅、渾厚、從容和大度。正如本書的英文書名用了Genesis標示起源和創世紀一樣,孔子是一個創世紀的偉 人,《論語》是一部創世紀之書。
如何探究這一創世紀的文化之根?這就要統合和超越漢學、宋學,統合和超越今文、古 文,統合和超越漢學中的劉向、劉歆、班固、鄭玄,以及宋學中的二程、朱熹,以返本還原的思路,穿透密密層層的材料的裂縫,展開根中之根的探尋,把激活《論 語》的生命,作為根本性的命題。這就是發生學和古典學的復合維度的研究,以創世紀的方法探究創世紀之書,旨在使我們對元典的前世今生能夠知根知底、知心知 性。為此,我在《論語還原》的導言中提出了52個問題,就是把《論語》作為珠圓玉潤的生命體來對待。首先深入《論語》文本,尋找《論語》為何取名《論語》 的接近孔子七十子用語習慣的內證。由此敞開《論語》的大門,以歷史編年學、人文地理學的縱橫坐標,認識諸多的“子曰”發生的歷史現場,認識七十子后學在編 纂《論語》中留下的生命痕跡,認識文本中20篇近500章所蘊含的篇章政治學和結構形態學的文化密碼。由此逐漸形成以史解經、以禮解經、以生命解經的方法 論形態,破解了《論語》在春秋戰國之際,從“夫子既卒”(公元前479年)到曾子卒(公元前432年)近50年間的三次重大的編纂過程,以及由此形成的疊 壓狀態的生命痕跡,這是兩千多年來沒有扎實、嚴密、全面地解決的一個版本發生學上的超級難題。以史解經,著重在對大量的孔子之言作歷史編年和歷史現場的定 位;以禮解經,著重在以夏商周三代禮俗,剖析孔子和孔門的行為方式,尤其是對眾弟子依照殷禮,為孔子廬墓守心孝三年間,啟動《論語》編纂的心理契機進行歷 史現場的空間展示;以生命解經,則深入清理《論語》篇章中的材料裂縫和生命痕跡,以自己的心去體驗古人的心,從而發現一部“活的《論語》”。
走 進《論語》的深水區,遇到的最大難題在于要還原一張文化地圖、一個歷史現場、一個事件的完整過程,傳世的材料有限還在其次,更為疑竇叢生的是相關的材料枝 枝節節、零零碎碎、隱隱顯顯、真真偽偽,散落在古史、正史、諸子、雜錄、家族檔案、出土簡帛的各個角落,撲滿了歷史煙塵,要“貫穿經傳,馳騁古今”,非擁 有卓異的聯接和穿透能力不能奏效。因此,在《論語還原·年譜編》的發凡起例中,就要安排正文、文獻記載、考證、時事考異、雜錄、雜錄辨證等六個子目,對孔 子的生平和《論語》“子曰”的發生現場,以及《論語》的編纂、流布、定型和進入主流意識形態,進行逐年、逐時段的清理、考證、辨析和透視,目的無非就是重 現孔子、七十子、《論語》的生命過程。其實,這種清理、考證、透視遍布全書,比如“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是孔子何時何地講的;“唯女子小人難養 也”,具體針對哪個公案,孔子此言的本義何在;孔子到洛陽向老子問禮,發生在哪年,甚至孔子與老子參加一次出殯,途中遇到日蝕,能否依照周代喪禮的儀軌, 用現代天文學測定其真實可信的年月日時。數以百計的這些言語、公案、事件的梳理,都要求貫通紛繁復雜的材料碎片,除了文本細讀和運用史源學、歷史編年學、 人文地理學、禮俗學、家族制度上的學問之外,甚至動用了現代科學檢測手段,力求做到扎實周詳、入情入理。綴合材料碎片,以還原完整的歷史生命,成了全書無 所不在的基本方法。有若考古文物中根據出土的地層、器物的形制、紋飾、弧度、斷口的形態,把許多陶片按科學手段修復成完整的古陶罐一樣,沒有這番精心的修 復,世界許多大博物館的大量古器物也許還是堆在庫房里的凌亂碎片,是不能喚醒令人心靈震撼的歷史生命力量的。因此,“綴碎為整”的“綴”字,假如出自靈心 妙手,將會使故書殘簡中的生命重新醒來,與現代人實行古今智慧對接,激發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創造境界。這豈是尋章摘句,或炒作心靈雞湯所能抵達的學術之境? 我們應該置身于“文獻群”的聚散存佚和“文獻流”冷熱浮沉之中,設身處地,情感移入,激活生命,進行思想智慧的批判性和穿透性的對話,以深度的實證和實證 的深度,解碼文化根本上的隱晦莫名的秘密。這是對古人智慧的尊重,也是對今人的創造力的開發。唯有如此,才能開通《論語》文化潤澤古今的源頭活水,探尋傳 統思想發生的真實初始過程及其當代價值,既反思民族文化基因的生命之源,又可用以充實和滋育現代大國學術思想創造的浩然元氣。也唯有如此,才能無愧于一個 源遠流長的文明古國對其后繼者磅礴振興的現代大國的豐厚賜予。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澳門大學人文學院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