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春天我在南京,有天下午去一家書店避雨。很小一張門面,要彎著腰下幾級臺階才能進去,里面幾乎沒有燈,所有的書都零散地堆在地上,我要跟跳房子一樣找地兒下腳。書架上反而沒幾本書,仿佛從書架到書垛是條單行道,讀者把書從架上拽下來,翻幾頁扔在書垛上,老板就懶得把它們再一一塞回去了。我以為挑不出什么,可在雨停之前還是找到兩本書準備結賬,一本是梁實秋的集子,他是我在寫作文的年紀就喜歡的作家;另一本是我朋友的舊作,以前見到他都是假裝看過這本書,讀一讀讓自己別那么心虛。詭異的事情在結賬時發生了,我拿到門口問老板多少錢。他一臉茫然,皺眉看著我。我知道這種小書店價錢不定,有些是全價,大部分會打折,具體的折扣要看出版的年份和版次,甚至要考慮那年代的物價,這是個復雜的換算。他把兩本書放到公平秤上,告訴我一斤二兩,算我7塊。我沒明白,問他怎么算的。好像我在懷疑他的業界良心,他讓我再看秤,指著上面的數字大聲說:“6塊一斤,10元兩斤。”
這是讓每個寫作者都會心碎的一句話。我去過很多城市、很多書店,我從沒想過會在這里問出菜市場一樣的口令——這書怎么賣的,多少錢一斤?而事實上,菜市場也很難找著比10元兩斤更便宜的東西。豬肉15元一斤,牛羊肉30元一斤,香蕉蘋果也不止這個價。真的,每個字要寫多重才能生存?
我14歲立志當作家,18歲開始寫作,小時候以為作家可以有很多種活法,像歌德那樣高光,像卡夫卡那樣陰暗,像拜倫那樣多情,像福樓拜那樣孤獨,像格林那樣居無定所,像厄普代克那樣足不出戶。他們都寫過好書,都曾激勵我前行,可我從來不敢想象,有一天這些大師的作品就像牛羊肉那樣滴著血,放在秤上論斤賣。
對文學而言,這是最糟糕的時代,視聽藝術更快捷、更準確地替代了文字閱讀;人均每年讀書不到5本,其中還算上中小學生的20本教材;圖書出版每年以百分之五十的速度向下遞減;近10年的研討會都在討論文學是否已死,或是還有多久會死;那些剩下的作家,仿佛邪教成員一般稀少而古怪。這種種的一切讓我在30歲的時候開始質疑:最初的夢想是不是一個死胡同?15年前王小波就自問《我為什么要寫作》,他說他要做那個反熵的人,他認為他有文學才能,他要做這件事。他提醒過我們做這件事有多苦,只是他沒說有那么苦,而且15年后會更苦。
我于2004年出版第一本書,到現在剛過10年,陸續出版幾本長篇。或好或壞,但我一直在努力。有過一些吹捧之辭,說我如何堅持,如何有實力、有潛力,早晚成大器。這些懇請不要再講,聽起來說起來都像是酒醉之后的失敗之音。說多了沒意思,我肯定往前走。也有人勸我做些富貴事,反問我,繼續寫作有意義嗎?難道寫得過博爾赫斯嗎?說這話的是前輩,我擔心是好意,所以沒翻臉離席。我想回答他,首先,我也不知道我下一部作品能不能寫得過博爾赫斯,他站得再高也沒擋著我的路;再說,就算寫不過,就算一萬個寫作者才能頂出一個博爾赫斯,我起碼可以為9999個白骨貢獻一個單位,不要那么懷疑地看著我,我沒粉飾自己,總要有人做白骨。
這十年所有審判文學的研討會我都沒參加,我不相信文學會死,我不相信我的夢想是一個死胡同。沒有理由,我必須信,因為只有相信這些,我才有力氣干好這件事。也許這些可以解釋,我為什么還要寫作。
這是文學最壞的時代,但也是最需要我們的時代,要是文學哪天真的守不住了,那我就做一個文學守陵人,告訴來往的后人,文學曾經葬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