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家庭、社會(中島京子)

　　“小說應該是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我認為，小說反映人類社會的百態眾生這種功能仍然是有效的，無論是司湯達的時代，還是過了將近200年后的今天。

　　4年前我寫了一部叫做《平成大家庭》的家庭小說。

　　當時，一個當編輯的朋友讓我“盡量寫寫大家庭的故事”，我雖然接受了他的建議，但一開始并非十分感興趣。“大家庭”在現代日本社會幾乎已經不存 在了，這么沒有現實感的故事怎么寫呢。但另一方面，“如果現代日本社會出現了所謂的大家庭，那該是怎樣一種情形呢？”這個樸素而具有實驗性的疑問浮現出 來，促使我決定嘗試去寫一寫。

　　《平成大家庭》這個標題，其實是有諷刺意味的。“平成”是日本獨特的年號，指的是昭和天皇去世的1989年起到現在為止。這段時期在日本現代史 中有很明顯的特征。1989年是泡沫經濟的經濟增長鼎盛時期，日經平均股價沖擊史上最高價。這一時期可說是戰后日本迎來的一大轉型期。兩年后泡沫經濟崩 潰，日本經歷了“失去的20年”的經濟衰退期。小說出版3年后又遭遇了東日本大地震。總而言之，“平成”代表日本從頂點開始持續走下坡路的年代。另一方 面，放眼世界，這個時期正值冷戰格局終結，各國也正經歷著轉型，全球化大潮席卷了整個世界。

　　“大家庭”在現代日本社會已瀕臨滅絕。結婚率低下，離婚率高起，少子化與老齡化現象越來越嚴重，年輕人的高自殺率抑制了總人口平均壽命的增長， 獨居老人孤零零死去的人數越來越多。這就是日本的現狀。所謂的“大家庭”，說它是讓人懷舊的美好的舊事物也好，說它是再現了傳統的家長制，絕對不應提倡也 好，都已經不復存在了。隨著經濟的衰退和人們世界價值觀的轉變，日本人的家庭觀念也發生了變化。“父親工作，母親守家，兩三個孩子好好學習”，這種戰后日 本小家庭的理想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

　　所以，“平成”時代還有“大家庭”，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那么，有沒有“平成”時代才有的“大家庭”呢？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寫出了這本《平成大家庭》。

　　70多歲的已退休的牙醫、他的妻子、有老年癡呆癥的90多歲的岳母、30多歲還不結婚的長子，這4個人共同居住在東京的一戶獨家住宅中。有一 天，40歲的長女與已申請破產的企業家丈夫帶著上初中的大兒子回來了。接著，30多歲的二女兒也回來了，她離婚后又懷上了孩子，卻不知孩子父親是誰。

　　現在六七十歲的夫妻，年輕時是推動日本經濟增長的一代，在現代的日本社會也是經濟基礎最雄厚的群體。《平成大家庭》講的就是這樣一對夫婦，他們 有一些錢，但已經沒有太多未來。其他的家庭成員們各自都有問題，那些問題是個人問題同時也是現代日本社會的問題，他們來到這個家庭，圍在老夫婦身邊，構成 了“平成大家庭”。也就是說，我寫這部小說就是希望它具有鏡子的功能，能夠映照現代日本社會。

　　那么，為什么要把鏡中映照的社會限定在一個家族、一個家庭中呢？

　　文學作品描寫家庭有多種方式，既可以描寫家庭的封閉性、壓抑性、扭曲性等主題。也可以描寫某一個家庭。但我在寫《平成大家庭》時，與其說想描寫 “家庭”，不如說是把重點放在了凸顯“社會”上。我想嘗試的是，把不同年代的人們在各個年齡段有可能直面的現代社會問題，放在幾代人共同生活的“家庭”中 來表現。小說里，“家庭”就是劇場，上演著不同年齡的男女的故事，我嘗試描繪一幅現代社會的百態圖。

　　《平成大家庭》中描寫的問題，都是現代日本社會中大多數人日常面對的問題。我寫的小說并非要去深刻地揭示社會問題。但我認為，笑，也是一種批評，而批評則是小說的重要元素。我想要在笑聲中去描寫，讓一些問題能夠客觀地浮現出來。

　　讀完這部小說，讓人不禁反思家庭在現代社會中發揮了何種作用。家庭包含很多因素，比如歷史原因造成的制度上的壓迫，比如人們在狹窄空間共同生活 而產生的種種糾葛。盡管如此，在人與人的關系日漸淡薄、社區共同體的聯系逐漸消失的今天，我們必須看到家庭還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可能性。

　　但盡管如此，前面也提到過，描寫家族仍然有很多的方式，家庭仍然為作家提供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靈感。也許某天，我會以其他的形式再寫一些家庭的故事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