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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話獨上閣樓(金宇澄)

    http://www.longdeke.com 2015年09月10日10:02 來源:文匯報 金宇澄
    圖為金宇澄在散文集《洗牌年代》中的手繪插圖《除夕的上海》。(圖由出版社提供)圖為金宇澄在散文集《洗牌年代》中的手繪插圖《除夕的上海》。(圖由出版社提供)

      《繁花》從初稿300字起,就看見了讀者的意見——每天貼出一小節(jié),就獲得讀后議論,整個初稿階段,我和這部小說(如今它還掛在網上)一直伴隨讀者的貶褒,直到最后完成。

      初稿面對讀者,是西方舊習,作者寫一頁小說,寫多少行的詩,習慣念給朋友聽——這是當今盛行的“作品朗讀會”緣起,其實卻是傾聽建設性意見的某個過程,不是標準出版物的朗讀。伴隨報業(yè)的興起,狄更斯式“連載”繼承了這類做法,作者隨寫隨發(fā),以初稿面對讀者,取得更多的閱讀關注,不少作品是在發(fā)表第一個段落起,就擁有讀者的陪伴——民初不少小說,包括魯迅《阿Q正傳》,也這樣寫成一段就直面讀者了,讀者可以給作者、編者去信,發(fā)種種議論,作者可以在小說里產生某種回應。

      很多年以后,這種書寫的舊方式不再有了,報紙連載小說都是出版后的選擇,我們再寫小說,是埋首書齋的一種安靜方式,不再有初稿的讀者,完稿后只給第一讀者——小說編輯去讀,這個沉默過程一般經過幾年,得到發(fā)表或退稿的消息,是編輯一兩千字的意見,也就是全部書稿的閱讀感受了,想知道更多讀者感想、紛繁的議論,必是在出版后的一段時間才會獲得。上述兩者之比,可以知道《繁花》在初稿階段,作者享受一路無窮無盡的讀后感,并非“新鮮”兩字可以囊括——作為幸運的寫作者,是一種極度的奢侈與愉悅。

      初稿期間,作者自謂“獨上閣樓”,不用真名,也是連載的舊樣式,得到心身自由與種種陌生感,是我意外的體會,仿佛我立刻換了一人,有脫胎換骨的改變,寫一件事,寫許多人,寫整個小說,心隨意愿,得到更放松的拓展,一個始終有姓名、始終穩(wěn)定的寫作者,無法體會這種無牽無掛的縹緲——忽然間,原本的你已經消失,你不再是你,你原有的敘事習慣,你和原來的種種寫作障礙,仿佛脫盡了干系。

      每天寫一節(jié),每一節(jié)結尾的處理,有意無意形成一種現(xiàn)場感——作者始終是相當緊張,感到孤身立于高臺,每天更新文字,每天暴露于讀者眼前,這種嚴峻和愉快的復雜感覺,難以言表,文言的意思,大概就是“警敏”,超常的謹慎,調動全身心投入,逼出所有的經驗和力量,沉睡的記憶都早早醒來,無時不刻供你自由選用和拿捏,迫使作者進入到更為冷靜,也更喧雜的狀態(tài)里,讓你與人物、故事緊密呼吸,篇幅也在無意間通常每節(jié)的兩千字,逐漸升溫到最佳狀態(tài)每日六千字,心事重重,寢食難安,不吐不快。除趕回家寫字之外,沒任何的興趣,應該是懷孕的一種心情,一種異常的幸福、吸引與被吸引的牽引,身不由己。

      《繁花》從初稿到出版,經過數度修訂,但仍然按照原結構、原章節(jié)的樣態(tài)成書,保持了原有的節(jié)奏與氣息,包括每一節(jié)突然停止的方式……仍像是當時每天完成的模樣,尤其每小節(jié)形成余味的結尾,與一般敘事是明顯不同的,是一段一段相對獨立的空間,仍可以隨時迎接讀者的置評,它每一節(jié),當時都獲得近千字的評語——不同的寫作場域,作者在章節(jié)的表現(xiàn)和效果,就會這么不一樣。

      博爾赫斯喜歡《一千零一夜》,他認為寫作的真諦是“旨在給人感動和消遣”。對于讀者,消遣和感動是閱讀的重要部分,“不醒世與教化”是文學允許的方向,一如我們“愛以閑談而消永晝”舊傳統(tǒng),放松身心,進入無盡的回憶,在無數的閱讀意見面前,作者從來沒有如此靠近他們的現(xiàn)場,清晰看到他們的喜樂,明白了當下所面對的他們,已不是假想中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的文學老讀者,他們可以有“閑散”空間,可忽略繁復的分析和勸化,卻必須觀看到你的生活主張,你發(fā)現(xiàn)的一種主張,記錄平凡和特殊的主張。

      茅盾先生在《子夜》中,采取多個坐標方式,寫出了他心目中的城市。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書寫重心逐漸轉移,也是這單一背景中,我從上海轉去黑河的鄉(xiāng)野務農,但關于“城市坐標”的概念,在我眼里始終沒有暗淡,而是更深刻和誘人,更為奪目和重要。

      尤其到了“城市化”當下,借用前輩這個方式觀照文學,城市也就表露出它最重要的特點——面對無數賴以生存的人群,它始終像一座偉大的原始森林那么深邃、溫和、復雜而豐富、生氣勃勃、深不可測。城市迷人的輪廓、難忘的細部和遺落的瑣事,它的喧嘩騷動、沉默無言、口口相傳的人聲與嘆息,那么令人難以忘懷。

      這讓我感悟到,城市與鄉(xiāng)野的主題始終密不可分,同樣是普通生活的重要聚集地,同樣需要作者沉浸其中,不斷發(fā)現(xiàn)、積累和忠實表達,需要更充沛的熱情和投入。城市同樣是打開文學視野的一把鑰匙。

      (作者系著名作家,其長篇小說《繁花》獲2015年茅盾文學獎)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組稿:許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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