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學的處境最近有了很大變化,似乎已經擺脫《科幻世界》前總編輯譚楷先生筆下備受冷落的“灰姑娘”身份,也不再是科幻新銳作家飛氘所定義的主流文學未來路上的“寂寞伏兵”,它于不知不覺間走上前臺,迎來了無數鮮花與掌聲。
這本讓人歡欣鼓舞,可筆者偏偏卻在這種好時候不合時宜地讀了幾本菲利普·K·迪克的小說,于是原本美好的感受生出錯位變得怪異起來。
迪克是美國最具影響力的科幻作家之一,他的世界雖然奇異陰郁、復雜多變,但核心主題卻只有一個——對真實與虛幻的探討,即所謂真實或虛幻,并不如你眼見的那般簡單而易于辨識。你所看到的,也許盡是虛像。
當你面對記者或讀者,試圖對中國科幻的前景做出預言的時候,類似的感覺會愈加揮之不去。因為所有的預言都要基于現實。你不得不首先面對現實,錯位與怪異便由此產生。
十二年前筆者策劃“中國科幻基石叢書”的時候曾斷言,中國科幻要想獲得更大的影響力或者說走向成熟,必須從雜志時代向暢銷書時代過渡。今天,這樣的過渡正在發生。劉慈欣作為代表性的科幻作家,不僅在國內占據科幻暢銷榜,進入作家富豪榜,在美國也成為備受關注的明星。他的《三體》英文版甫一出版,即先后入圍美國五大科幻獎決選。在劉慈欣之前,沒有任何一位非英語國家的科幻作家取得過這樣的佳績。盡管如此,仍然有另一些事實讓人無法釋懷:2014年的原創科幻長篇新書出版量不足三十部,正式發表的短篇也限于兩百篇內。考慮到中國這樣一個大舞臺,劉慈欣、王晉康、韓松、何夕、寶樹、江波、夏笳、陳楸帆、張冉等科幻作家們仍是那么的形單影只。甚至僅有的兩家專業科幻雜志,在2014年也只剩了一家。科幻的現實圖景可謂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難免讓人喜憂參半。
造成這種現狀的原因很多,其中的重要一點,是中國科幻染上了明顯的后發綜合征,即作為后發力量,中國科幻短時間內便在創作方面完成了西方科幻百年史中各種流派思潮的試驗,而自身卻因此難以在某一時段形成明晰的創作主潮;同時,在產業化方面中國科幻也仿佛壓縮了時空,將西方科幻百年產業發展的線性過程變成了中國特有的分布式發展——盡管我們還未完成從雜志時代向暢銷書時代的過渡,卻已經在科幻動漫、游戲、影視,甚至主題公園等方面展開了全方位探索。混亂與浮躁、光榮與夢想是這一后發綜合征的典型表征。
正是在這樣的矛盾與糾結中,筆者心中生出編輯一本科幻年選的沖動,偶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趙萍老師聊到這個話題,雙方一拍即合,我們當即決定,就從2014年開始,每年選編一本全新的年度選集。因為比較而言,短篇創作受浮躁風氣的影響最小,其中既不乏成熟作家力作,又有更多新生力量的展現,代表著中國科幻當下最本原的風貌。即便僅從未來發展的角度,我們也需要對中國科幻創作每一年度的整體風貌做一次客觀勾繪。
2014年科幻的中短篇創作雖然數量與往年并無大的增加,卻出現多篇提振科幻這一文類信心的佳作,選編工作因此有了更多的樂趣與成就感。這個選集也是向這些作者獻上的一份敬意。
總體來講,2014年的中短篇科幻創作,在通俗和正典兩個基本探索方向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科幻小說通俗化這種提法,也許只在中國成立。在西方,科幻小說最初便以消遣性冒險故事的形式出現,盡管不乏深刻之作,但整體上卻毫無疑義屬于典型的通俗文學。中國科幻盡管也會套用通俗小說的外殼,實質上卻在不同歷史時期肩負著諸如改造國民性、科學普及、創造力培養等嚴肅使命。因而,出現中國科幻精英化的批評便不足為奇了。我們其實非常需要富有傳奇性、讀者喜聞樂見的科幻小說,就如張冉科幻大片般緊張刺激的《大饑之年》、桂公梓于無聲處見驚雷的《金陵十二區》、阿缺試圖回歸小說本原的《我講我爺爺的故事》。這一系列作品均展現出作者對故事節奏、懸念乃至細節的良好把握能力。這是科幻小說贏得更廣泛讀者的關鍵。2014年值得關注的此類作品還包括顧適的《死亡流水線》、江波的《桃源驚夢》、戴露的《醫生的冒險》,它們同樣既是科技時代的新傳奇,也是傳統意義上的好看小說。
2014年中短篇正典科幻或者說核心科幻的重要收獲是平宗奇的《智能型人生》和寶樹的《人人都愛查爾斯》。《智能型人生》一組三篇,三個故事從不同的側面,探討了假如人的意識可以瞬時傳輸、軀殼可以自由租借時,我們會面對怎樣的生活。三個故事推演大膽新奇且富有生活氣息,包含著作者對生命與愛的深切感悟,令人浮想聯翩,久久難以釋懷。《人人都愛查爾斯》里面的技術幻想同樣與人腦科學有關,同樣神奇而具有震撼性。小說生動描繪了一幅人人都可以享受傳奇人物非凡人生的未來圖景。這種享受基于腦波傳遞技術:受萬眾追捧的明星,可以將自己的腦波向全球直播,他(她)的“粉絲”因此可以同步、真實地分享他(她)的一切,包括隱私。只要你進入接收狀態,你就是他(她),你就是傳奇。然而,這一技術帶來的卻是人的迷失,不僅僅是接收者,還包括傳奇制造者本人。主人公尋找真實、自我救贖的過程猶如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所處的灰色現實以及其中同樣灰色的我們。同類的佳作還包括陳楸帆描寫人工智能,用并不陌生的技術營造出疏離感的《造像者》、尹洲回歸傳統硬科幻的《種太陽》,以及陳梓鈞和索何夫兩篇展現宇宙神奇與壯美的《卡文迪許陷阱》和《風暴之心》。
吳巖講述普通高校生存狀態的《打印一個新地球》則是一篇難以歸類的作品,它的積極意義在于對科幻文學現實根基的找尋。陳楸帆曾基于自身創作提出“科幻現實主義”,盡管這一概念并未得到科幻界的廣泛回應,但有一點顯而易見,科幻無法脫離現實的土地而獨存。優秀的經典性作品往往都具有深厚的現實根基。令人欣慰的是,收入本選集的作品中,不僅《打印一個新地球》帶有真切的現實性,《金陵十二區》《人人都愛查爾斯》等作品也因對現實問題的適度關注而增加了厚重感和讀者的親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