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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這種東西,遠離點,肯定是自在的。
這小說寫完的時候,我有點發(fā)呆,好像看到一個避孕失敗的新生命。我怕給別人不自在了。
這十多年來的筆,一直盡量遠離私人的生活現(xiàn)場,并時刻警覺著,走遠點,更遠一點,沒想到,今天,還是回到了現(xiàn)場中心。過去有涉足媒體領域的,基本是個體性的,或者擦邊而過。但這部小說,卻是貼面舞了。
對身邊人事用材,我一貫緊張與謹慎,體面點說,就是一貫的自我覺察,自我約束。我不愿把身邊人,尤其是個體特征強烈的私心私想、私人私事、私怨私愛置入小說中,是因為——至少我現(xiàn)在還認為,世界肥美,我不需要順窩邊草。也因為,不能、不愿、不忍,如果你的用材是直接復制、直接剝制身邊生活,那么,其中的人,可能面臨尷尬。在小說的霸道世界里,這些尷尬可能就是缺席被告,它無處申辯無可上訴——令身邊人尷尬,當然,這不是小說操作中必定發(fā)生的情況,有很多小說好手,在此間進退自如。但是,我因為特別怕麻煩,就格外逃避這份窩邊草的寫作便捷方式。我也知道,小說家基本都是手賤的,我也許終究也逃不開。事實上,逃開了也難免瓜田李下。現(xiàn)在,寫了《別人》,為了一句承諾,我認認真真寫了一群貌似身邊的“別人”。
那么就先說說“別人”吧。一說“別人”,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迷霧繚繞的距離感,或濃或淡。在這個歷史時期,“別人”是最難以把握的世相。因為,我們喪失了對彼此基本把握的辨識體系,換言之,我們中的一些人的品性準則、價值都在分崩離析中。沒有信仰浸潤、甚至沒有堅定一點的力量,指證、護佑我們,讓我們明晰確認自己的重心。我們既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別人。每個人都是他人的別人,別人在云霧深處。多少人對別人只有恨沒有愛,只有期待、算計和利用,多少人愿意關注別人的掙扎與哀嚎,多少人會憐惜別人的痛與夢想?德國哲學家馬丁·布伯在《我與你》中,反對主體間的關系墮落為主客體間的關系(這就是中國現(xiàn)階段人之間的嚴酷現(xiàn)實),而是建立自由、平等、尊重的真正的人性化的關系。我們面臨的生存困境與文化危機,就是個體間的失落與主體間的疏離。他認為,人真正的存在,實現(xiàn)于沒有任何目的、期待、手段的“我與你”的關系中。“我與它”的關系極度膨脹,使人難以返回“我與你”的關系中時,人的存在就是不健康的。《別人》說的就是這樣的故事。
小說中,有人比一般人看見了這個現(xiàn)實真相,她站在無數(shù)鏡面的折射中心,在那個折射的平行空間,她可能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到各種扭結(jié)靈魂的彼此沖撞與自我沖撞。她折射聚焦到了更多的掙扎與哀痛、希望與貪婪,還有,更多的夢與期待、孤獨與無奈。她站在霉變或繭化的人心中間隱隱發(fā)痛。“別人”堆積如山,目擊者最終沉默沉沒。
是的,《別人》用的就是“窩邊草”。它描摹了一塊世事善惡的集散地,一個人心情志樞紐中心。它用媒體框架,寫了那一群人的夢想與夢魘,欲望與掙扎,寫了世相人心中的妖與妄。是的,我到底犯忌了:本是“太熟了,不好下手”的平素回避地,我終于走了過來,嗅著窩邊草。內(nèi)心,我是一直想拔腳離去的,尤其是,之后情勢變遷,那個模糊的邀約,已輕浮若鴻毛,但是,驀然回首,我卻已抽身不得,只能敝帚自珍了。我只能認認真真地做下去了。
我提醒自己,此番在危險地帶行走,務必謹慎小心。所有的材料,該打磨的打磨,該腌制的腌制,該萃取的萃取,該蒸餾的蒸餾,仔細完成材料的涅槃。為了更準確的表現(xiàn)力,為了直面更準確的真實,在這個程序,你就必須超越魔術師,比他善變,比他善偽,比他更有力量。寫作是個不折不扣的技術活。是個活看起來簡單,實際兇險莫測、心機竟開的復雜。你死在路上的時候,往往死因不明,只有慧眼法眼之高人,才看出你氣數(shù)本來。所以寫作,遠不是麝香貓拉出的貓屎咖啡那么簡單天然。提筆之前,你就要知道,你眼里的咖啡豆,和印出來的咖啡豆,不是同一個東西。
最后,對所有看完《別人》的人,道謝。尤其是我身邊的人。你所知道豆子,和所有的豆子一樣,我都磨成了豆?jié){,制成了豆腐。請不要指著豆渣硬說,那就是我。哦,不是的,不是的。不管那豆渣,美好與不那么美好,都不要指認,那就是你。也許你曾經(jīng)是豆子,但是,小說里一定沒有豆子,尤其是沒有你覺得像你的那顆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