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腦袋忽冒出一群人物,全是我家鄉天津衛的奇人異士。天津這塊地里邊,有堿有鹽還有硝,因生出各色性格的人,又熱又辣又爽又嘎又不好惹。因之,自兒時耳朵里就裝滿一群群鄉土怪客與民間英雄,叫我稱奇叫絕,心里佩服。我信——如果沒這些人物,就不知道嘛叫作天津衛。
文化學者好述說一地的特征,寫小說的只想把這一方水土獨有的人物寫出來,由此實實在在捧出此地的性情與精神,所以自從我寫小說,此地的人物就會自個兒鉆出我的筆管,然后一個個活脫脫站出來,獨立成篇;一個人物一個故事一篇小說,反過來一篇小說一個故事一個人物。比如《俗世奇人》就是這種寫法。
我喜歡這樣的寫法。好比雕工刻手,去一個個雕出有聲有色有脾氣有模樣的人物形象。小說之所求,不就是創造人物嗎?小說成功與否,往往要看掩卷之后,書中的人物能不能跑出來,立在書上。
《俗世奇人》成書前,先是以《市井人物》為題一組組刊在《收獲》《故事會》及一些報紙上。后來結集成冊,取名《俗世奇人》,凡十八篇。出版后讀者甚夥,有些篇章被選入教材。這一來,腦袋里還有一些沒寫出來的人物便鬧騰起來,也要出頭露臉,展現身手。近日得閑,一下筆又冒出一群津門奇人,數一數,恰好也是十八個人物十八個短篇。怎么正好也是十八呢?別問我,我也不知。
如今這三十六篇的主人公站在一起,再加上眾多配角,亂哄哄一大群。看上去,正是我心里老天津衛的各色人等。
若說地域文化,最深刻的還是地域性格。一般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只是一種表象,只有進入一個地方人的集體性格的文化才是不可逆的。它是真正一種精靈。還有比《朝花夕拾》那些人物更鮮明的魯鎮,比《騎兵軍》那些故事彰顯得更奪目的哥薩克嗎?
我承認,我是從文化視角來寫這一組人物的。從年鑒學派的立場看,任何地域的性格,都是在其歷史某一時期中表現得最充分和最耀眼:比如清末的北京、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和清末民初的天津。我前后所寫的這三十六個人物,都在清末民初同一時代,所以這些新寫的人物仍然使用原名——《俗世奇人》,只在后邊綴個“貳”字,以區別前后而已。
若君問我還會接著寫下去嗎?這由不得我,就看心里邊那些沒有寫出的人物了,倘若哪天再有一群折騰起來,叫我不寧,自會捉筆再下。
(《俗世奇人 貳》 馮驥才 著 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