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雪漠,原名陳開紅,甘肅武威人。國家一級作家,甘肅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野狐嶺》、“大漠三部曲”(《大漠祭》《獵原》《白虎關》)、“靈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蒼狼》《無死的金剛心》),詩集《拜月的狐兒》等多部作品。榮獲第三屆馮牧文學獎、上海長中篇小說優秀作品大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等重要獎項。
□雪漠
多年前,我就想寫一部書,講一講涼州的人和事,主要應學生們的要求,記下我生命中的一些痕跡。他們的意思是,我過去的事,是一種消失的歷史,但它不僅僅是我自己的回憶,它同時也屬于社會。
平日里,我總不將那些閑事掛在心上,也很少回憶過去,要找回那些過去生活的痕跡,似乎是件不容易的事。
碰巧,2012年9月,兒子結婚,我負責請“東客”——“東客”是涼州婚事上獨有的稱謂,新郎一方請的客人,叫“東客”;新娘一方請的客人,叫“西客”——只好逼著自己追尋逝去的年華。當然,也翻閱了一些日記,看看該請哪些人。沒想到,這一下,竟激活了我的記憶。我才真正明白,為啥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會懷念老家,就會回憶小時候的事;為啥人要落葉歸根。那真是一種浸入靈魂深處的懷念,揮之不去的。
我一路搜尋了去,等于將自己過去的半生又走了一遍。其中不乏溫馨和詩意,也有著對人性的洞悉。
我也想借這次見許多朋友的機緣,說說幾十年來我們的一些變化,以及我的一些感悟。這些變化和感悟,或許才是最重要的。因為,我和我的鄉親、同學、朋友、同事等,都受過同一種文化的熏染,而我們卻從同一個起點開始,走進了不同的世界,走出了各自不同的人生之路。
想想看,這倒很像我的小說《西夏的蒼狼》中的那個東莞大雜院。
其實,這個世界上,有無數個大雜院,人的一生中,也會經歷無數個大雜院。所謂的大雜院,只是一種象征,它無關地域,甚至無關文化,它僅僅是一個起點,或是一個命運分岔口,我們從這里出發,因為不同的選擇,有了不同的命運;或是許多人從這里出發,因為不同的選擇,有了不同的命運。其實都一樣。它們講的,都是選擇和命運之間的故事。
這部書也是一樣,我想告訴你的,僅僅是我靈魂中的故事,比如,我是怎么從庸碌環境中走出來的,我是怎么一邊工作一邊追求夢想的,支持我一直向上的是什么,我是如何堅持的……所以,我的書里有故事,有細節,也有記錄,但真正重要的,是它們背后的生命歷練。
我覺得對于每一個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他曾經的靈魂掙扎和生命歷練:他是如何在向上和向下兩種力量的糾纏中戰勝自己的?他受到了哪些文化的影響?什么文化在他重鑄靈魂的過程中起了關鍵作用?他是如何學以致用的?所以,我把這部書命名為《一個人的西部》。
我從一個騎著棗紅馬在河灘上飛馳的孩子,到一個能寫出《大漠祭》的作家,其中發生的種種變化,都源于我承載的文化,和我對那種文化的實踐。如果說,最初的我,只是一顆種子,那么,那文化,就是孕育了我的厚土。如果這顆種子失去了這片厚土,在另一片土地上生長,它還能不能長成大樹?會不會中途夭折?還真的說不清。
所以,這部書,是我的回憶錄,也是一個人的西部。但,這一個人的西部,同樣是一塊能孕育許多明白人的神奇大地。我當然希望,看了這部書的朋友,也能像我的當初那樣,吸收其中的營養,升華自己的生命,讓人生有一份明白、一份快樂。
每一個人,既是獨立的個體,也是他所在的文化圈的產物。那文化圈,小至他的家庭,大至他所在的時代和國家,也包括他所在的地域。所以,我在接觸一個人的時候,就能了解他所在的那片土地、那個家庭。因為他的身上,定然有一種或幾種文化在潛移默化地發生作用。比如,一個孩子如果長期生活在大城市里,他的身上就會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城市文明的痕跡。有時那痕跡是正面的,比如積極進取的人生觀;有時那痕跡又是負面的,比如貪圖享受和功利等。
在不同的年齡階段,文化對我的作用是不一樣的,我對文化的體悟也不一樣。所以,我的這部書并不僅僅是一個文學青年的成長史,它甚至不僅僅屬于我自己。它告訴你的,是一個文化中的個體,如何通過實踐,融入整個文化的母體,進而承載了某種文化的過程。
當然,你也可以從中看到我經歷過什么,知道我身上發生過的一些有趣的故事,甚至知道很多曾經發生在我生命中的糾結、痛苦、執著和壓抑。不管你看到什么,都很好。你也可以把它看成一個文學青年的成長史,看他如何努力,如何成為一個作家。這也很好。不過,當你真正像我那樣去實踐,那樣去升華心靈時,你的很多想法就可能改變,你的人生也可能出現另一種格局。
以前,一些孩子對我過去的經歷很感興趣,其中最令他們感興趣的,就是我的生命中是否出現過很難超越的心靈危機,如果有,我是怎么超越的。這是他們最關心的東西,這也是文化的一種現實意義。所以我想,既然要回答他們,不如就寫成書,給所有的朋友看看,希望他們能從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啟迪。
什么是現實意義?當代人實踐這種文化的時候,他們能得到什么?他們的生命會發生怎樣的改變?這樣的變化,對他們的現實生活有著怎樣的意義?這就是現實意義。如果不具備現實意義,所謂的文化就是死的理論,至少不是一種與時俱進的文化。這也意味著,文化必須順應這個時代的需要來完善自己,才會有存在的意義和理由。
我現在所做的很多事,也是在滿足眼前世界的各種需要。我的話題,一直隨著環境的需要而轉變著。更多的時候,我談的是自己身上發生的一些變化。有興趣的朋友,或許會從這種變化中,看出我之所以要寫作的一些理由。
讀懂了這部書,你或許可以讀懂雪漠,但這部書的存在,不是為了讓你讀懂雪漠,也不是為了讓你知道雪漠改變了他的命運,而是為了展示人與文化、人與土地、文化與命運之間的關系,也是為了幫助一些想要完成自己的人完成他自己。所以,我更希望看到的,不是你讀懂了雪漠,而是你感受到了一種文化那滾燙的溫度。我也希望,它能像照亮我的生命那樣,照亮你的靈魂和命運。
(《一個人的西部》,雪漠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8月出版,本文為該書序言,編者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