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談
藝術要尋找的是特殊性
王安憶
《匿名》的故事背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我之前寫的散文《括蒼山,楠溪江》,以及另外一個短篇《林窟》。故事的人物靈感是30多年前那件失蹤教師 的事情,我一直記掛著這事兒,雖然我沒有追蹤事件的最終結局,但它給我提供了一種故事的思路。那些片段性的寫作是不能滿足我的——給那些破碎的、表面的現 象一些詮釋,這種所謂的現代派寫作我沒什么熱情,我的大熱情就是敘事。很多材料是雁過無痕的,它能留在心里,一定是因為有一個“動力”(或者叫動機)在里 面。
現實社會里的人是有名字的,但在那個抽象的社會里,人都過的是無名的人生。敦睦、麻和尚、啞子……他們從隔絕的社會到了主流社會上,存在都是不 合法的,他們只能無名了。而關于“匿名”這個題目,我自己確實有過一番思考。書里有一段寫到白化病少年鵬飛,他的過往只有自己知道,他說“我知道我從哪里 來,但我不告訴你”,寫到這里我自己被自己感動了,“匿名”就從這個“我不告訴你”而來。這些只有諢名的人在大循環里都是無名的狀態,但他們依然有自覺 性。就是每個人的生活道路都是自己選擇的,每個人都是自愿離開故土開始新生活。只有主人公是例外,他是被迫的,所以如何描寫他脫離原先的生活就變得很重 要。
《長恨歌》里的空間是扎實的寫實描寫,到了《遍地梟雄》里,作為象征的出租車開上高速公路,而公路延伸的地方都是人的聚集處。再到《匿名》,我 把人物直接扔到一個主流以外的“社會”里去,他還是在一個大循環中,不過不是我們生活的這個熟悉空間了。《匿名》里的那些荒蠻處,山地就是一大塊一大塊的 山,自從有了盤山公路,一下子就把山從中間切開了,像切西瓜一樣,然后我們看見山的內層就像一個蜂窩,山頭、山坳或者谷底,都有生活的人家,他們自給自 足,有自己的循環和生息。但公路把山剖開以后,這些生活一下子就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非常殘酷。公路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把很多的自然狀態變成了非自然,每個 人都面臨一個新世界,而這個新世界是好是壞還不知道。
這些人都是被高速公路所象征的現代文明給“剖開的”,原來他們的生活只是被掛在了山壁上,現在被公路無情地暴露了。那些“畸零人”在公路建成 后,都走向了普遍性。在《匿名》中,寫這些人更多是一種美學上的需要。文明代表的普遍性是高度社會化的東西,是最和諧最適合生存的,但這種普遍性對于藝術 家來說是很寂寞的。從來沒有文明人是作為藝術家的表達對象的,藝術家對文明人的表達只有批判一種方法,因為文明人就像一個上班族一樣,是失蹤者失蹤前的生 活,藝術家不會感興趣的,就算是好萊塢,也對這種普遍性無感。人越是進化到文明,對藝術家來說越是乏味,他們要找的是那種特殊性。今天的社會已經把所有的 個體都吸納進來了,在這種情況下,藝術家尋求真正的個體是太難了,要找到那種藝術的滿足感太難了,這一點上我和廣大的藝術家有一樣的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