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金黃的玉米街道。
電線在低空中凌亂地縱橫著,玉米鋪在水泥街道上,狗在上面拉著干硬的屎,小孩走在玉米上,長長的身影虛投在上面。有小轎車過來,小心翼翼地走那狹窄的通道,而三輪農用車、卡車則毫不客氣,就在玉米上碾壓過去。層層的玉米在車輪下飛起,又回落,飛濺出金色的光暈。
傍晚時分,幾輛車堵上了。路的左邊停著那輛超長的24輪大貨車,它不分早晚地停著,如龐然大物,壓在心頭。一輛打玉米的工具車在路的右邊忙碌, 伴隨著隆隆的機器聲,金黃的玉米嘩嘩地飛出來。一輛小轎車被卡在了路的中間,司機大發雷霆。打玉米的人一邊道歉著,一邊不慌不忙地干著活。
月亮掛在黑色的空中,昏黃朦朧。吳鎮的主街道上,還有喇叭的叫賣聲,喧鬧尖利,卻又因為回音過大而顯得孤單和凄冷。一家人在臨時搭起的棚里炸油 條,黑夜侵蝕著燈光和身體,年輕的男孩子熟練地在翻滾的油中撈起金黃的油條,不時把半邊臉朝向燈光,往盆子里放金黃的油條。另一側面的輪廓,隱在陰影里, 猶如古老的英俊鬼魂。
那個爬到樹上的少年阿清、坐輪椅的老女人、手拿《圣經》的流浪漢德泉、夢想著發財的醫生毅志、從來沒離開過店的美人彩虹、會陰陽仙兒的老李哥、研究易經的小公務員紅中、抑郁的小學教師明亮,他們坐在吳鎮的時間里,朝著外面張望。
小鎮有某種讓人灰心的感傷。灰塵在不斷累積,人在不斷變老。一切都在發生,又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渙散無比卻又蠢蠢欲動,試圖創新卻又隨波逐流。那座紅白顏色的22層高樓,和溝渠對面那座坍塌多年的房屋對峙著,呈現出一種外強中干的脆弱。
在大家心里,那座高樓早晚、必然或者已經落滿灰塵,就像真理。他們的臉一直朝向外面,朝著虛空中的亮光,渴望著,卻又什么也沒看見。小鎮人不能 忍受這種寂寞和無所事事,不能忍受這樣的自己。這樣的安靜、空虛和迷茫,他們不熟悉,也不敢往里窺視。因此,大家都拼命找事情往一起湊,拼命地讓自己忙起 來。
但是,我并不想讓“吳鎮”本身具有過于本質的意義,我并不想讓地域性成為敘說它的起點,只是一種必要的空間和形態。人有所依附,有所生長,背后有天空、大地和氣息,它們一起參與了人的發生發展,但都只是元素,最終我們看到的還是這個人。
我希望塑造出小鎮人的語感和旋律,互相交織,互相沖突,又互相依賴。寫作《到第二條河去游泳》時,無意間聽到巴赫的曲子,突然找到一種感覺。生 命就是一首變奏曲,起伏、溫柔、痛苦,扭結在一起行進。我想形成這樣的旋律,語言的、情感的、河流的,它們都是對位的。傾訴與抱怨、壓抑和深情、豐盈與干 枯、自然與人工,相互交織,欲說還休。
我對“小喜”充滿了熱愛,她一個人默默地走向河堤,尋找可以死亡的河流,既平靜又悲傷,既單純又思慮萬千。我想為她找到言說的出口,想寫出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她才能言說。言說的時刻,既是她死亡的時刻,也是她重生的時刻。
我想以最詩意的方式來表達最有現實感的抗議:自殺,不是因為貧窮,不是因為吵架,只是因為虛空和無所歸依,哪怕她只是一個農民。還有,我們正在失去的河流,它是我們正在失去的生活和美。
喜歡柔軟、綿長的敘事,喜歡語言猶如觸角,朝著各個方向伸向最幽深的地方。喜歡萬物關聯的感覺,窗外鵝黃的柳葉和微風、灰塵、陽光,和樓房、陰 影及房間里正在朝外看的我,都在一起,彼此之間存在著微妙的平衡和互生關系。在這方面,我就像“好人藍偉”,眼瞅著自己的人生下墜,卻仍然沉溺于一種泛濫 的愛意,并堅守著曖昧難辨的正義。這些矛盾而又掙扎的人,在我看來,卻包含著人的內在秘密。
他們組成一個神圣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