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我的寫作與水墨畫有關,以水墨而文學,文學是水墨的。坦白地講,我自幼就寫字呀畫畫,喜歡著水墨。在上個世紀80年代,我的文學的最初營養,一方面來自中國戲曲和水墨畫的審美,一方面來自西方現代美術的意識,以后的幾十年里,也都是在這兩方面糾結著、拿捏著,做我文學上的活兒。
十年前一夏無雨,認為兇歲,在西安城南的一個出租屋里,我的老鄉給我訴苦。他是個結巴,說話時斷時續,他老婆在簾子后的床上一直嚶嚶泣哭。那時的蚊子很多,得不停地用巴掌去打,其實每一巴掌都打的是我們的胳膊和臉。
人走了,他說,又回,回那里去了。
那一幕我至今還清清晰晰,他抬起腦袋看我,目光空洞茫然,我驚得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他說的人,就是他的女兒,初中輟學后從老家來西安和收撿破爛的父母僅生活了一年,便被人拐賣了。他們整整3年都在尋找,好不容易經公安人員解救回來,半年后女兒卻又去了被拐賣的那個地方。事情竟然會發展到這樣的結局,是鬼,鬼都慌亂啊!他老婆還是在哭,我的老鄉就突然勃然大怒,罵道:哭,哭,你倒是哭你媽的哩,哭?!抓起桌子上的碗向簾子砸去。我沒有攔他,也沒一句勸說。桌子上還有一個碗,盛著咸菜,旁邊是一篩子蒸饃和一只用黑塑料桶做成的花盆,長著一棵海棠。這海棠是他女兒回來的第三天栽的,那天,我的老鄉叫我去喝酒,我看到他女兒才正往塑料桶里裝土。我趕緊把咸菜碗、蒸饃篩子和海棠盆挪開,免得他再要抓起來砸老婆。我終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緣由,是女兒回來后,因為報紙上電視上連續地報道著這次解救中公安人員的英勇事跡,社會上也都知道了他女兒是那個被拐賣者,被人圍觀,指指點點,說那個男的家窮,人傻,說她生下了一個孩子。從此女兒不再出門,不再說話,整日呆坐著一動不動。我的老鄉擔心著女兒這樣下去不是要瘋了就是會得大病,便托人說媒,希望能嫁到遠些的地方去,有個誰也不知道女兒情況的婆家。但就在他和媒人商量的時候,女兒不見了,留下個字條,說她還是回那個村子去了。
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我一直沒給任何人說過。
但這件事像刀子一樣刻在我的心里,每每一想起來,就覺得那刀子還在往深處刻。我始終不知道我那個老鄉的女兒回去的村子是個什么地方,10年了,她又是怎么個活著?我和我的老鄉還在往來,他依然是麥秋時節了回老家收莊稼,莊稼收完了再到西安來收撿破爛,但一年比一年老得嚴重,頭發稀落,身子都佝僂了。前些年一見面,總還要給我嘮叨,說解救女兒時他去過那村子,在高原上,風頭子硬,人都住在窯洞里,沒有麥面蒸饃吃。這幾年再見到他了,卻再也沒提說過他女兒。我問了句:你沒去看看她?他揮了一下手,說:有啥,看,看的?!他不愿意提說,我也就不敢再問。以后,我采風去過甘肅的定西,去過榆林的橫山和綏德,也去過咸陽北部的彬縣、淳化、旬邑,那里都是高原,每當我在坡梁的小路上看到挖土豆回家的婦女,臉色黑紅,背著那么沉重的簍子,兩條彎曲成O形的腿,趔趔趄趄,我就想到了她。在某一個村莊,路過誰家的鹼畔,那里堆放著各式各樣的農具,有驢有豬,雞狗齊全,窯門口曬了桔梗和當歸,有矮個子男子蹴在那里吃飯,而女的一邊給身邊的小兒擦鼻涕,一邊扭著頭朝隔壁家罵,罵得起勁了,啪啪地拍打自己的屁股。我就想到了她。在逛完了集市往另一個村莊去的路口,一個孩子在草窩里捉螞蚱,遠處的奶奶怎么喊他,他都不聽。奶奶就把胳膊上的籃子放在地上,說:誰吃餅干呀,誰吃餅干呀!孫子沒有來,麻雀烏鴉和鷹卻來了,等孫子捉著螞蚱往過跑,籃子里的那包餅干已沒有了,只剩下一個骨頭,那是奶奶在集市上掉下來的一顆牙,她要帶回扔到自家的房頂去。不知怎么,我也就想到了她。
年輕的時候,對于死亡,只是一個詞語,一個概念,一個哲學上的問題,談起來輕松而熱烈,當過了50歲,家族里朋友圈接二連三地有人死去,以至父母也死了,死亡從此讓我恐懼,那是無語的恐懼。曾幾何時報紙上電視上報道過拐賣婦女兒童的案件,我也覺得那非常遙遠,就如我閱讀外國小說里販賣黑奴一樣,可我那個老鄉女兒的遭遇,使我在街上行走,常常就盯著人群,懷疑起了某個人,每有親戚帶了小兒或孫子來看我,我送他們走時,一定是反復叮囑把孩子管好。
10年前我那個老鄉的女兒被拐賣后,我去過一次公安局,了解到這個城市每年被拐賣的婦女兒童數量無法得知,因為是不是被拐賣難以確認,但確鑿的、備案的失蹤人口有數千人。我目瞪口呆。
我留神了起來,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總能看到貼在路燈桿上的道路指示牌上的公用電話亭上的尋人廣告,尋的又大多是婦女和兒童。這些失蹤的婦女兒童,讓人想得最多的,他們是被拐賣了。這些廣告在農村是少見的,為什么都集中發生在城市呢?偷搶金錢可以理解,偷搶財物可以理解,偷搶了家畜和寵物拿去販賣也可以理解,怎么就有拐賣婦女兒童的?社會在進步文明著,怎么還有這樣的荒唐和野蠻,為什么呢?
中國大轉型年代,發生了有史以來人口最大的遷徙,進城去,幾乎所有人都往城市涌聚。就拿西安來講,這是個古老的城市,到處卻都是年輕的面孔,他們衣著整潔,發型新潮,拿著手機自拍的時候有著很萌的表情,但他們說著各種各樣的方言,就知道了百分之八九十都來自于農村。在我居住的那座樓上,大多數的房間都出租給了這些年輕人。其中有的確實在西安扎下了根,過上了好日子,而更多的卻漂著,他們尋不到工作,尋到了又總是因工資少待遇低或者嫌太辛苦又辭掉了,但他們不回老家去,寧愿一天三頓吃泡面也不愿再回去,從離開老家的那天起就決定永遠不回去了。其實,在西安待過一年兩年也回不去了,尤其是那些女的。中央政府每年之初都在發一號文件,不斷在說要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可農村沒有了年輕人,靠那些空巢的老人留守的兒童去建設嗎?我們是在一些農村看到了集中蓋起來的漂亮的屋舍,也有醫療所和農科研究站,但那全是離城鎮近的,自然生態好的,在高速路邊的地方。而偏遠的各方面條件都落后的區域,那些沒能力的,也沒技術和資金的男人仍剩在村子里,他們依賴著土地能解決著溫飽,卻再也無法娶妻生子。我是到過一些這樣的村子,村子里幾乎都是光棍,有一個跛子,他是給村里架電線時從崖上掉下來跌斷了腿,他說:我家在我手里要絕種了,我們村在我們這一輩就消亡了。我無言以對。
這何嘗不也是這個年代的故事呢?
但是,這個故事,我十年里一個字都沒有寫。怎么寫呢?我實在是不想把它寫成一個純粹的拐賣婦女兒童的故事。我關注的是城市在怎樣地肥大了而農村在怎樣地凋敝著,我老鄉的女兒被拐賣到的小地方到底怎樣,那里坍塌了什么,流失了什么,還活著的一群人是懦弱還是強狠,是可憐還是可恨,是如富士山一樣常年駐雪的冰冷,還是它仍是一座活的火山。
我老鄉的女兒被拐賣這件事如此豐富的情節和如此離奇的結局,我曾經是那樣激憤,又曾經是那樣悲哀,但我寫下了十頁、百頁、數百頁的文字后,我寫不下去,覺得不自在。我還是不了解我的角色和處境呀,我怎么能寫得得心應手?拿碗在瀑布下接水,能接到嗎?!我知道我的秉性是雙筷子,什么都想嘗嘗,我也知道我敏感,我的屋子里一旦有人來過,我就能聞出來,就像螞蟻能聞見糖的所在。于是我得重新再寫,這個故事就是稻草呀,捆了螃蟹就是螃蟹的價,我怎么能拿了去捆韭菜?
現在小說,有太多的寫法,似乎正時興一種用筆很狠的、很極端的敘述。這可能更合宜于這個年代的閱讀吧,但我卻就是不行。我一直以為我的寫作與水墨畫有關,以水墨而文學,文學是水墨的。坦白地講,我自幼就寫字呀畫畫,喜歡著水墨。在上個世紀80年代,我的文學的最初營養,一方面來自中國戲曲和水墨畫的審美,一方面來自西方現代美術的意識,以后的幾十年里,也都是在這兩方面糾結著、拿捏著,做我文學上的活兒。如今,上幾輩人寫過的鄉土,我幾十年寫過的鄉土,發生巨大改變,習慣了精神棲息的田園已面目全非。雖然我們還企圖尋找,但無法找到,我們的一切努力也將是中國人最后的夢囈。在陜西,有人寫了這樣一個文章,寫他常常懷念母親,她母親是世上搟面最好的人。文章發表后,許多人給他來信,都在說:世上搟面最好的人是我媽!我也是這樣,但凡一病,躺在床上了,就極想吃我母親做的飯,可母親去世多年了,再沒有人能做出那種味道了。
2014年的漫長冬季,我一直在做著寫《極花》的準備,腦子里卻總是混亂不清。直到2015年春天過去了,夏天來了,我才開始動筆。我喜歡在夏天里寫作,我不怕熱,似乎我是一個熱氣球,越熱越容易飛起來。我在冬天里亂七八糟的想法,無法完成于我的新作里,或許還不是這一個《極花》里,但我聞到了一種氣息,也會把這種氣息帶進來,這如同婦女們在懷孕時要聽音樂,好讓將來的孩子喜歡唱歌,要在臥室里貼上美人圖,好讓將來的孩子能長得漂亮。又如同一般人在脖子上掛塊玉牌,能與神靈接通,拳擊手在身上文了獸頭,能更強悍兇猛。這個《極花》中的極花,也是冬蟲夏草,它在冬天里是小蟲子,而且小蟲子眠而死去,在夏天里長草開花,要想草長得旺花開得艷,夏天正是好日子。
我開始寫了,其實不是我在寫,是我讓那個可憐的叫著胡蝶的被拐賣來的女子在嘮叨。她是個中學畢業生,似乎有文化,還有點小資意味,愛用一些成語,好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就那么在嘮叨。
她是給誰嘮叨?讓我聽著?讓社會聽著?這個小說,真是個小小的說話,不是我在小說,而是她在小說。我原以為這是要有40萬字的篇幅才能完的,卻15萬字就結束了。興許是這個故事并不復雜,興許是我的年紀大了,不愿她說個不休,該用減法而不用加法。15萬字好呀,試圖著把一切過程都隱去,試圖著逃出以往的敘述習慣,它成了我最短的一個長篇,竟也讓我喜悅了另一種的經驗和豐收。
面對著不足300頁的手稿,我給自己說:真是的,生在哪兒就決定了你。如瓷,景德鎮的是青花,堯頭(在陜西澄縣)出黑釉。我寫了幾十年,是那么多的題材和體裁,寫來寫去,寫到這一個,也只是寫了我而已。
但是,小說是個什么東西呀,它的生成既在我的掌控中,又常常不受我的掌控。原定的《極花》是胡蝶只是要控訴,卻怎么寫著寫著,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復一天,日子壘起來,成了兔子,胡蝶一天復一天地受苦,也就成了又一個麻子嬸,成了又一個訾米姐。小說的生長如同匠人在廟里用泥巴捏神像,捏成了匠人就得跪下拜,那泥巴成了神。
2015年7月15日的上午,我記著這一日,15萬字畫上了句號,天劈里啪啦下雨,一直下到傍晚。這是整個夏天最厚的一場雨,我在等著外出的家人,思緒如塵一樣亂鉆,突然就想起兩句古人的詩。
一句是:滄海何嘗斷地脈,朱崖從此破天荒。
一句是: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
(本文題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