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你不要再寫了,寫得太多了,人家還沒看完你又快寫完了。 ”賈平凹的話引起了現場一陣笑聲。近日,賈平凹最新長篇小說《極花》媒體見面會在北京舉辦。賈平凹以平緩的語速、回轉的音調,向媒體講述他寫作的沖動,和《極花》中難以向人說的痛。
事件:拐賣
《極花》的故事原型是在賈平凹的一個拾破爛的老鄉家里發生的,賈平凹在后記中寫出了事情經過:女孩初中輟學后從老家來西安和收撿破爛的父母僅生活了一年,便被人拐賣了。他們整整三年都在尋找,好不容易經公安人員解救回來,半年后女兒卻又去了被拐賣的那個地方……女兒回來后,因為報紙上電視上連續地報道著這次解救中公安人員的英勇事跡,社會上也都知道了他女兒是那個被拐賣者,被人圍觀,指指點點,說那個男的家窮,人傻、多,說她生下了一個孩子。從此女兒不再出門,不再說話,整日呆坐著一動不動。賈平凹的老鄉擔心著女兒這樣下去不是要瘋了就是會得大病,便托人說媒,希望能嫁到遠些的地方去,有個誰也不知道女兒情況的婆家。但就在他和媒人商量的時候,女兒不見了,留下個字條,說她還是回那個村子去了。
這是距《極花》出版十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情。寫作是賈平凹的生活方式,事情發生之后,賈平凹因為采風跑了陜西農村的很多地方。寫另一個長篇的過程中,去年和前年冬天賈平凹走到旬邑、淳化,陜甘交界的黃土高原,現實刺激賈平凹內心產生了很多的感受。在采風中,當賈平凹看到長期處于艱苦生活中的農村婦女種種俗世情狀,他都想到了那個女孩。記憶里的鄉土就要完全失去,讓他難受。當鄉土被現代化城市冒犯,他直覺上不能接受而反抗在胃中翻騰起來,于是寫出了《極花》 。 《極花》中拐賣婦女的故事是一個鄉村人口大遷徙、人們離開鄉村不愿再回來的象征。“原來我們經常說農村在衰敗,傳統在衰敗,但是在這十幾年,在我的目光所及,我覺得衰敗的速度是極快的,快得令人吃驚。 ”在相當于高速公路沿線的航道邊上理應有人丁興旺的大寨子,“那些航道子深得要命的地方,這次我跑回去,只有在那個大寨子前邊見過人,其它完全沒有人。 ”據他了解,“幾乎就沒有年輕人,更沒有女性,凡是姑娘都是打工,寧愿在城市漂泊,嫁到郊區,跟年紀大的丈夫耗在一起,‘反正我不回去’ 。就是年輕媳婦一旦出去,也不回來了,要么離婚,要么就走了。沒有女人,特別是偏遠山區,所以有一些村莊就消失了。 ”這些事情像沙漠一樣摧毀著鄉土。而賈平凹為什么這么愛跑農村,他剖析道:“我對農村的感情特別深,恐怕記憶里有關農民的記憶還是比較重的。 ”賈平凹的母親就是農民,“我實實在在是農民的兒子,所以農村發生的事情直接牽連著我。 ”
視角:難受
賈平凹是研究中國鄉土文學繞不過去的作家,發言中他從鄉土文學的發展談到了自己的寫作:“鄉土文學在五四時期魯迅時的那種寫法,看民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鄉土迎合實際寫作,那時候有一大批才華橫溢的人,你看他描寫生活的時候寫得特別好。但說到他作品最核心的部位都是按政治來寫的,按農村階級斗爭、階級對立那種辦法來寫的。這就把你固定死了,你寫得再生動,但表現的是這個東西。十多年前,農村人開始去城里打工,這十幾年鄉土文學里面有很多令人興奮的東西,也有很多令人悲傷的東西,有批判、有揭露,當然這種揭露、批判,社會上也非議,就是你寫農村寫那么不好,那么不想上進,這種東西就是對于我自己的批評。 ”賈平凹認為,“實際上農村就是那種情況,現實生活就是那樣。生在這個年代就生成了作家的這樣的品種,這樣品種的作家必然就有了這樣品種的作品。 ”
現實的變化讓作家的心發生著變化。賈平凹說:“我后來跑到我們鄉里南區和北區比較偏遠的村寨子,在我前幾年去的時候,因為人少,學校和學校要合并,去年我去了以后,鄉和鄉要合并,我心里特別不是一個滋味。 ”他還說寫被拐賣的女人胡蝶寫的是自己的恐懼和無奈,F實也讓作家感到迷茫,賈平凹認為,嚴格講鄉土文學這十年以來批判都沒辦法批判了,好像誰都不是批判的對象,像祥林嫂控訴卻沒人聽,“這個詞都不對了,都不是這個問題了,完全是成了一種痛,跟人無法說,這種痛讓我痛了十年了,十年后看著別人安逸的時候特別難受,這種難受跟人說不出,說出了別人還批斗你,就是那種跟自己內心說的東西。 ”賈平凹在《極花》后記中寫道:“記得當年時興的知青文學,有那么多的文字在控訴著把知青投進了農村,讓他們受苦受難。我是回鄉知青,我想,去到了農村就那么不應該,那農村人,包括我自己,受苦受難便是天經地義?城市奪去了農村的財富,奪去了農村的勞力,也奪去了農村的女人。 ”賈平凹說過,寫作是你能明白歷史的整體又不明白個人的具體,都知道人總是要死的,但當親戚朋友突然去世又都悲痛不已。一個農民兒子的角度,或許與歷史的進程相矛盾,但感受卻是真實的。作者把寫最強烈最無跡可尋的“私人情感”放在最重要的地位。私人情感和處境可以跟誰說呢,跟誰也不能說。“就像失孤家庭沒有孩子,看到鄰居的孩子,你自己內心的那種東西,跟別人沒辦法談,但是這種痛只有自己知道。 ”賈平凹以“人”的角度來處理內心感受,即以文學的視角來處理事件。這種痛在不同的視角下或許是自私的、不合時宜的,尤其是當此類案件經過互聯網變成了社會性的話題。據賈平凹講,有一篇評論寫的是從法律角度看《極花》 ,看完了以后基本全部都在犯罪,販賣婦女是罪,強暴婦女也是有罪的,解救的時候暴力執法也是不對的,全民抗拒解救也是有罪的,作者用法律的名詞,沒有一個不是犯罪的。賈平凹說自己也沒有辦法給出回答,“法律是法律,文學是文學吧,看待問題的角度是不一樣的。 ”
寫作:心安
那個真實的事件過程聽起來離奇,女兒在被抓走后的遭遇、父親查找女兒的過程中,有太多普通人能夠看到的悲慘或是刺激,賈平凹不喜歡太情節化的故事,這個真實的事件發生之后并沒有讓小說家有寫作它的沖動,而當賈平凹想表現農村最真實、最基層的情況時,這個故事才成為一個由頭。賈平凹避免使《極花》成為一個線性結構的故事,而是“寫成一團的,在一塊兒” 。這樣就把字數大大壓縮,成了賈平凹最短的一部長篇。賈平凹說:“我的小說喜歡追求一種象外之意, 《極花》中的極花,血蔥,何首烏,星象,石磨,水井,走山,剪紙等等,甚至人物的名字如胡蝶,老老爺,黑亮,半語子,都有著意象的成分,我想構成一個整體,讓故事越實越好,而整個的故事又是象征,再加上這些意象的成分渲染,從而達到一種虛的東西,也就是多意的東西。可惜我總做不到滿意處。 ”賈平凹曾說:“我們沒有了農村,我們失去了故鄉,中國離開鄉下,中國將會發生什么,我不知道,而現在我心里在痛。我曾經取笑說,農村人死了,燒那么多紙錢,城市人死了,尸體立即送去了火葬場,而在家里設個靈堂,或者象征性地燒幾張紙錢,那么在另一個世界或有托生的話,那城市人是最窮的。 ”賈平凹對農村正在發生的事情產生的感情復雜又微妙,意象是他認為最適合的表達方式,能夠意會,不可以明說。
把自己看到的、心里的農村的事情都寫完,賈平凹的心是安的。他認為,心安是現在的社會中最大的幸福,而實際上,人群中有焦慮、緊張、恐懼、憋憤的情緒,“神不安心不寧是最大的威脅” !皽婧:卧鴶嗟孛},珠崖從此破天荒” ,這句詩是蘇軾在他一位學生的扇面上所題,希望珠崖書生唐某能夠中舉,結束海南無舉人的歷史,賈平凹以此來表達他期待有適當的時機和適當的人來解決農村當下問題的心情。寫作讓賈平凹內心安寧,并且“寫出來變成作品以后,也希望更多人看到它,希望大家正視一下。 ”賈平凹認為,相比起這兩點,“再大的意義,我也沒有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