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農村的日子過得艱難,我們用遠古祖先遺留下來的生產工具在天地之間耕作。未曾改變分毫,山還是那座山,河也還是那條河。田野盡頭的村落里,炊煙裊裊、雞鳴犬吠,家家戶戶的灶屋里,干柴在爐火中噼啪作響,各種木柴和秸稈的煙氣繚繞在一起。鄰里斗氣,夫妻拌嘴,婆媳打架,有人想不開了,就從門背后的旮旯里提出一個棕色或白色畫著骷髏的瓶子來,喝下劇毒的農藥。自殺是一種傳染病,會一連好些年都有人這么干,有時一年會有兩三個,仿佛喝下去的不是嗆鼻子的農藥,而是一碗涼水。村里人也不會說“自殺”這么時髦的詞兒,當被問及某人怎樣死掉的,只會輕描淡寫地回答一句:想不開,喝了毒藥了。比起一個人生命的結束,大家更重視的是他的葬禮,一個人的死亡就成為一個村莊的節日。上蒼是公平的,所有人都只被賦有一次生死的權利,因而生命是最寶貴的。然而生命又不是同樣寶貴的,有時候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別人不當回事,自己也不當回事!侗娚贰穼懙牟皇巧膶氋F,而是生命的卑微。
我在理智上一直不能接受的,就是農村人對生命的漠視,對別人更對自己。他們內心充滿著對自己的蔑視,我做了18年的農民,從小到大,聽的都是這種話:“咱一個受苦的,咋都行。”而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不是散盡家財救命,慣常都是帶著平靜而溫柔的笑容慢慢地說:“活幾天算幾天吧,別拖累娃娃家!痹斐蛇@樣對生命的態度,當然物質的匱乏是一個重要的原因,那種對死亡的超然卻是一輩輩留傳下來的。這些習慣了吃苦并且安于命運的人們,他們對自己那樣馬虎,但他們對鄉村的禮儀卻相當講究,有時講究到苛刻的程度,他們對于文化的景仰也是發自內心的,誰家娃娃學習好,一家子會跟著受贊譽。除了紅白喜事的聚會幫襯,鄰里之間借東還西,生產工具基本上是通用的,牲口也是通用的,甚至有時候連勞力都可以借,形成一個共同勞作、為生存齊心協力的大同世界。我在想,現代人對鄉愁的情結并非是一種矯情,當我們都被禁錮在森嚴壁壘的水泥森林里,那種對曾經的烏托邦式的鄉村社會的懷念是真誠而美好的。
我曾經歷工業大潮對傳統農耕文明的沖擊,親身參與對工業污染的斗爭,為此差點被人設毒計陷害。當一塊春播秋收、自給自足的土地上突然出現一個大工廠,它產生的直接經濟效益的刺激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垮毫無免疫力的鄉村秩序,對農民脆弱的內心更是摧枯拉朽一般。被鄉村文明維護了幾千年的生活秩序和道德準則瞬間會被沖垮,世道人心也為之改寫,原本遠親不如近鄰的鄉親,也會為之結仇。
中國工業過度過速發展,導致了幾千年農業文明的迅疾崩潰,當我們回過頭來想挽留精神家園的時候,它美麗的背影已經成為了鄉愁,永恒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