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長夢多》的寫作始于1998年秋天,當時我剛來北京,住在景山后頭一座堪稱雄偉的大樓里——那座樓屬俄式風格,有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味道,看著富麗堂皇但其實就是一座辦公樓改成的筒子樓,去一趟廁所要疾步快行數百米,兩旁掛著簾子的或閉或張的門列隊監視著你。我住在五樓(頂樓)一處只有7平米的用垃圾間改造成的空間里——是的,我不知該如何稱呼它,因為那并不是一間房,而僅僅是一處呈“L”型的盲道,像是手槍的形狀。當躺在床上睡覺時,我想象自己是一粒槍膛里蘊足了勁兒的子彈,要是某一處神秘的扳機扣響,我會飛射出去,朝著故土的方向一路飛往昏冥的夢鄉。
當然,飛翔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想象。我每天清晨5點起床,拾級而下,出門繞著尚在睡夢中的景山公園一周,回到那處狗窩一般的住處,趴在木板搭起的書桌上讓筆尖與白紙親吻,發出滋滋的不停歇的誘人聲響。我想寫一部中篇小說,寫寫我生活過的村莊,村莊田野里的那一泓清澈的池塘,寫寫圍繞這口叫做“南塘”的池塘所發生的一切……語言照亮記憶,記憶的紛繁密集令我吃驚,小到一株莊稼一只昆蟲,大到一個季節一座房屋,物事猶如洪水,猶如滿天的星辰,朝我涌來,覆蓋了我。想象裹挾著我凌空而起,我只有順應著語言的意志寫下去,但肯定已不是一部中篇小說的容量。
當時我一個人在北京,舉目無親,兩眼一抹黑,屬于我的世界只有語言,只有想象,不可能再有一絲多余的干擾。我白天去一家出版機構上班,仰人鼻息,拿到手略帶羞辱性的少得可憐的薪水作為我逃離的自圓其說的理由——之前我一直在故鄉的一家鄉鎮衛生院上班,安安穩穩地做一名骨科醫生,而且小有名氣,算是那一方土地上的“名醫”。天天求醫者盈門,讓我不曾擁有過一天不被擾亂的時光。有一天晚上我去鎮外的田野散步,突然聽到鎮上的高音喇叭在喊我的名字,嚇了我一大跳,側耳細聽才明白是有病人找我看病,喊我快回。我不想如此熱鬧,也不想被盛名之下的責任重擔壓死。我想逃開,想擁有吃一回安生飯睡一場囫圇覺的生活,想靜靜地讀讀書寫寫我喜歡的文字。于是陰差陽錯,我就鉆進了北京城里的這管槍膛之居里。
寫作伊始極順利,我一口氣寫了十多萬字,天天意猶未盡。我沉浸其中,有說不完的話。對著白紙傾訴是我那一個時期的生活主體。但好景不長,接著我就搬離了那處槍膛,不再是一枚子彈,而成了一個為謀生而奔波在北京街頭的匆忙男人。我住進了更寬敞的房子,但不再擁有美好的孤獨時光。因為好馬不吃回頭草,我決計不再回返,不再重新讓聽診器圈住脖頸,全家人就只能隨我北遷。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一家人的生計絕非小事,我只有放棄一切,拼命做事掙錢,好讓家里的米缸常滿,盡頂梁柱之重任。我沒有一天沒有一小時不想著我的小說,但卻很少坐下來痛痛快快地寫作了。再說要走進我的小說世界也不那么容易,沒有整塊的時間,沒有深深的孤獨長廊,那個世界不可能打開它的大門。
但其實這些生計之虞仍然是借口,讓我舉步不前的最重要的原因則是我對小說的審視。我在重新認識小說,試圖通過寫作這部作品來探索小說深藏的奧秘,從語言,從敘述,從藝術真實乃至思想性……從各個層面抵達小說的內部。我借助不懈的閱讀,借助反復的思考和琢磨,一點一點地在解開糾結,解開小說之謎。但對小說的考量越多,寫作進展越艱難遲緩,有點像在缺氧的高原上攀登山峰,到了一定高度想再往上前進一厘米都困難重重?偸茄鄹呤值停@一次你覺得已經通過了某處隘口,解決了某個難題,你肯定能夠寫出另一種面貌的文字,抵達理想的高度,讓自己激動不已;但事實總是在唱反調,折騰來折騰去,你不過是在原地兜圈子,你覺察出的毛病只是換了一種方式,但仍然頑固地站在那兒,阻擋著你前行。
生活在悄悄出現轉機,終于有一天我不再被謀生之事困擾,我可以坦然將精力投入到小說寫作中去了。這時候似乎我也解決了寫作的諸多難題,能夠寫出讓自己滿意的文字了。我開始著手完成這部延續經年的小說。我磕磕絆絆,沒有再毀掉寫好的文字,而是將片段連綴一體,算作漫長勞役的終結。
集體的歷史和個體心靈的歷史壓根兒就是兩碼事,是兩個面貌迥異的世界。但歷史只關注社會事實,從來不去探究心靈風暴,而恰恰是個體心靈的微妙變幻在決定社會歷史的走向。在《夜長夢多》里,我試圖寫出一個村莊的歷史和一個人的心靈歷史,讓兩者共同構建歷史真相。但我明白這種努力也是徒勞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靈史,不可能以蠡測海,繁盛茂密的真相是永遠無法窮盡的。
一件經過鍛打的鐵器,早已褪去燙紅,早已成為沉甸甸的黑冰,讓該使用它的人使用它,該擁有它的人擁有它,F在我只想扔開它,徹底忘掉它,就像獅子用牙齒攆走成年的孩子。寫作的興奮與沮喪皆成往昔,我已經厭倦,不想再多提這場苦役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