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詞外》:草木,集于“花間”
我和劉瓊有一個同好,《紅樓夢》。當然,我們的精神不僅交集于中國古典文學的這一高峰,同時也交集于中國藝術研究院這個中國藝術研究的“國家隊”。當年她在這里攻讀博士學位,受教于那些至今仍如雷貫耳的大師們。而我,因為研究《紅樓夢》的因緣,在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的《紅樓夢學刊》發表了幾篇作品,結識了供職于紅樓夢研究所的卜喜逢等老師——他為拙著《愛比受多了一顆心》撰寫過評論。今年夏天在浙江舟山參加“紅學再出發”研討會時,又新識了幾位在學刊和研究所工作的師友。所以,當我看到劉瓊的新著《花間詞外》時,親切感油然而生。
劉瓊在《落梅橫笛已三更》中自述當年申博時的情境:“入學考試要考藝術概論,出題老師是劉夢溪先生。劉先生當時以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化研究所所長的身份,兼任研究生院藝術學系主任。他本人研究古典文學和中國文化,出題信手拈來便是‘試論意境、意象和境界’。這是道大題,我有點蒙,答得很不好,但最終也還是繞到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和意境論。‘意’和‘境’,后來成為我們藝術學專業出鏡率最高的一類詞。”劉夢溪先生的書,我也曾讀過,他的《紅樓夢的兒女真情》《紅樓夢與百年中國》是我茶余飯后的最愛,現在在劉瓊的文章里讀到老先生,又多了一層親近。
劉瓊認為《紅樓夢》“千好萬好”,第一好是語言,第二好是再現能力和表現能力。《紅樓夢》雖然虛化了具體的歷史年代,但在各種評價體系里,都被描繪成表現中國封建社會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的“文學教科書”。據清朝嘉慶年間統計,《紅樓夢》總共出場了四百四十八人,這些人不僅有名有姓,而且有始有終、有貌有神。
作為一個《紅樓夢》的業余研究者,我是隔著工作的“鐵柵欄”遙望高等院校和專業研究機構里的人和事的,也愛在《紅樓夢》的“大荒山下”和“青埂峰上”尋找價值和意義,所以喜歡劉瓊筆下著名紅學家的逸聞趣事。
她在中國藝術研究院攻讀博士的時候,周汝昌、馮其庸、李希凡這些紅學大家都還健在。她在某次典禮上見過周汝昌,極瘦弱,說話很少。她參加工作的時候,紅學界當年的“兩個小人物”——藍翎早已退休,李希凡調任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美有客觀性,但美感是主觀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林黛玉,黛玉雖美但焦大不會喜歡,現代男性也不大會喜歡。劉瓊說她曾就此話題采訪過馮其庸先生,馮先生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來。
《紅樓夢》外,吸引劉瓊和讀者的,是清代納蘭詞的深情和優美。情深之處,折射出主體的精神氣質——有無深情,是一個人的人格指標。僅有深情還不夠,還要優美地表達出來,納蘭性德寫景描物真切傳神,境深格高,使漢語的豐富和微妙得到了升華。跟唐代詩人李賀一樣,納蘭性德也是英年早逝,三十歲因病去世,留下三百四十多首詞。劉瓊說她手頭有本紅色織錦封面的《納蘭性德詞》,寒夜里或者春光下,哪怕是在嘈雜的地鐵里,隨時都能讀進去。這,難道不是沉靜的力量?
古典中國的詩教傳統,經過一兩千多年的傳承,詩詞文化早已滲入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積淀為中國人的集體意識,衍生出中國式的審美邏輯。
說到中國式審美,自然也繞不過天人合一。這個“天”,既有日月山川之巨,亦有植物花卉之微。天人合一是中國哲學的核心理念,中國式審美的獨特追求。我們讀古人的書,感念其風骨,感受其力量,那一份人類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赤誠和純真,深深打動了劉瓊,于是她把古人的生命精神與集體意識收納于一本書中,氤氳到“花間詞外”。功德無量!
也許是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滋養,也許是接受了中國詩魂詞魄的饋贈,在《花間詞外》這本書中,劉瓊寫了蘭花、落梅和薺菜,寫了海棠、櫻桃和榴花,寫了芙蓉、槐花和桂花,寫了菊花、丁香和水仙。植物們大體按照時令一一摹寫,一年十二個月份,一個月份一種花卉,一種花卉一篇文章,總成《花間詞外》。一本書是十二種花卉的集合,也是一個作家“這”一時期閱歷與閱讀的總和。
一本書,就是一個人,一本書,就是一個世界。
“審美主體在不同的情境下欣賞植物或花卉,代入不同時期的主觀感受,植物或花卉便具有不同的形象。久而久之,不同的植物和花卉在詩詞家的文字里便分出了三六九等。”草木,集于“花間”,草木之上,則是無垠的時間和空間,闊達的人格和格局,劉瓊靈動地在詩詞間穿花度柳,在書籍中跋山涉水。
《花間詞外》并不是五代十國時期趙崇祚編輯的《花間集》的作品賞析,也不是花間派詞人的生平追述,而是對中國藝術精神的探尋和挖掘。風花雪月、梅蘭竹菊,既是人類生存的自然環境,又是豐富而重要的審美對象。將風花雪月入詩,引梅蘭竹菊入詞,把物象的它們對象化、人格化甚至符號化,是詩詞家的本事,也是劉瓊的本事。過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不知不覺間,劉瓊就將我們引到了詩詞歌賦的“大觀園”。
植物開花通常都在“窈窕之年”,傲霜斗雪的梅花更是寄托了中國人的人格意識。《花間詞外》也成書于劉瓊的“窈窕之年”,那么,劉瓊堪比什么花?是梅蘭竹菊還是櫻桃芭蕉?是歲寒三友還是夏日玫瑰?似乎都可以,也似乎都不可以。不好回答,也不需回答。書到尾聲,《不作天仙作水仙》給了你最好的答案。
黛玉是水仙一樣的女子,自帶書香花香藥香,難怪寶玉從黛玉袖中能聞到一股“醉魂酥骨”的奇香。劉瓊也是水仙一樣的女子,有花香書香卻又不止于花香書香,有生活生存卻又高于生活生存,她似乎從《詩經》中款款而來,一路攜來魏晉風流、唐宋遺韻……為這個世界釋放出寂寂異香,縹緲如煙,素凈似水。
《花間詞外》,草木自是“草蛇灰線”,作家和作品則能“伏脈千里”。曹雪芹的《紅樓夢》肯定不用說了,張戒的《歲寒堂詩話》、葉嘉瑩的《唐宋詞十七講》、范成大的《范村梅譜》、劉勰的《文心雕龍》……都有了劉瓊的個人注解。李白李賀、李清照辛棄疾、姜夔陸游、蘇東坡王安石,這些名家和他們的名作次第現身,讓《花間詞外》更具張力和厚度,想象和沉淀。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們該如何理解生命和生活,該怎樣領悟繁花和繁華?在歷史和現實中縱橫捭闔過,從外界捆綁和自我束縛中掙脫而出,沖淡平和就會穩穩附著。這,是劉瓊的出發點和目的地,也是《花間詞外》的價值和意義。
作者簡介
周淑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紅樓夢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第九屆委員會委員,散文集《縱橫紅樓》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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